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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切科:与历史搏斗的作家
来源:澎湃新闻 | 孟夏韵  2022年08月01日11:39
关键词:帕切科

翻开墨西哥当代文学名人录,集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和翻译家等角色于一身的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无疑是位领军人物。2006年,帕切科当选为墨西哥语言学院名誉院士。2009年,他获得享有“西班牙文学家诺贝尔奖”之称的塞万提斯文学奖,并得到这样的评价“(帕切科)是一位独特的作家,是我们语言之整体的代表。他的作品描述日常生活,表达深刻、自由的思想,他善于塑造一个特别的世界,与现实保持别有含义的距离,他对西班牙语的运用完美无缺”。

年轻时的帕切科

帕切科首先是一位诗人,与定居墨西哥的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以及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克塔维奥·帕斯并称现当代墨西哥诗坛三巨头。上世纪六十年代,年轻的帕切科崭露头角,开始高产的诗歌创作。先后出版了诗集《夜之元素》《莫问我时光如何流逝》《你将一去不返》《海上的工作》《记忆之城》《流沙》以及《或迟或早》等。几乎囊括了西语世界所有重要的诗歌奖项,其中包括2003年奥克塔维奥·帕斯诗歌散文奖、2004年巴勃罗·聂鲁达诗歌奖、2005年加西亚·洛尔迦国际诗歌奖以及2009年的索菲娅王后伊比利亚美洲诗歌奖。

帕切科的诗歌明快清丽、平白如话,没有过多粉饰雕琢,以平实的语言入木三分地描绘现世、直抒胸臆,充满嘲弄讽刺和黑色幽默。在帕切科看来,诗人是时代的批评家,应关注和反思历史的意义。他的每一首诗都以富含想象力的方式剖析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元素,承载着社会伦理的价值。“我写的是我的所见所闻,而我的所见所闻是不容乐观的。”对社会现实的严肃思考,源于帕切科始终为墨西哥民众的生存状况忧虑,为弱者呐喊。

诗集《从那时起》包含帕切科对时间、艺术、自然和人类存在的思考,认为自然的时间无限循环,而人类的时间有限且呈线性,人类好比鱼缸中的鱼儿,看不到未来也逃不脱现实的处境,存在既有灾难亦有欢乐,帕切科从现世出发,思考生命;诗集《守望大地》分别以挽歌、哀歌和赞美诗的形式体现了人类的历史记忆和情感意识,记录了灾难痛苦、人类暴力、贪欲堕落的可怖世界,又通过美好事物呈现人类回忆的幸福瞬间,透过诗句进行道德教育,用美丽诠释恐怖,用平静沉默面对真切现实;《记忆城市》由人类集体工程所筑的城市记忆和个人经历建构的回忆构成,充满哀怨离愁、惘然若失的情绪。借动物讽喻人类,抨击道德沦丧和生态危机,并融入对诗歌本身的思考,寻求诗歌意义的阅读,“我只在乎,见证,当前的一刻……我所寻求的诗,如同一本日记,里面没有计划,也没有安排”(《致可能感兴趣的人》);《月色宁静》更是将时间主题与世间万物的变迁联系起来,通过自然元素展现诗人的生态主义思想,借助讽喻说明人类的存在稍纵即逝,面对纷繁变化的世界,如何安然自居才是应当思索的问题。

而作为文学家,帕切科在小说、散文、故事、新闻报道乃至翻译领域亦有诸多骄人的作品。帕切科善于凭借丰富的想象力,恰到好处地把历史、社会、政治批判同人类情感结合起来,嘲讽而戏谑地展现新旧时代交融的诟病和痈疽。他认为,“文学处在动态的变化中,作家要时刻保持自我批判”,因此对作品经常反复修改甚至推倒重写,思者常新。帕切科的作品题材广泛多样、文风犀利明快、语言简洁平实而思想深刻。在其三本故事集和两部短篇小说中,这些鲜明的文风可窥一般。

帕切科此生虽仅仅创作过两部小说:《你将在远处死去》和《沙漠中的搏斗》,却代表了拉美文学叙事创作的智慧结晶。前一部是帕切科对迷宫式多层面叙事的大胆尝试,用简单语言创造了复杂结构,讲述了犹太人流散至今的历史。小说创作于1967年,正值法国新小说与拉美现实主义传统叙述两极分化的风口浪尖,而帕切科却逆潮流而行,试图运用史学元小说的理论调和两种风格,将人物的特定历史去个性化并以象征手法重新诠释人类历史。迷宫般的声音与叙述层次使得阅读小说的难度加剧,值得反复推敲。全文通过名称不同的七大分区实现迷宫效果,每个分章带有相应的表意符号,由不同叙事者展开叙述,有时甚至以括号、边注、引文和其他形式文本体现,制造了一种立体视觉的叙述体验,恰到好处地反映了犹太人甚至整个人类的灾难历史。在借助复杂叙事表达人类苦难的同时,读者也同样感受到帕切科在小说中所传递的一股坚定的声音,是那些流离失所幸存者悲悯而坚毅的呐喊。帕切科帮助人们一同反思人类罪行、专制主义、迫害、报复、仇杀等等问题,但更为重要的是提醒人们不应忘记历史,不应重蹈覆辙,不要重演历史上的罪恶。

除此以外,帕切科的叙事作品大都采用儿童和青年的视角,试图展现一个鲜活的、喧闹的墨西哥城。创作于1981年的小说《沙漠中的搏斗》便是一个“关于童年和青春的美妙故事”。虽然小说只有短短不到七十页,却囊括了爱情、友谊、心理、政治、历史、经济等诸多主题,并运用儿童叙事、政治批判、历史小说、宗教等多视角进行叙事。故事在跌宕起伏的同时,还展现出墨西哥社会风貌的另一面。作品无论在创作理念还是表现形式上,都为“文学爆炸”后的八十年代拉美小说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由于小说备受读者喜爱,墨西哥电影制作人阿尔贝托·伊萨克1986年将其拍成电影《玛丽亚娜,玛丽亚娜》,一举拿下墨西哥电影学院八个奖项。此外,墨西哥摇滚乐队“塔库巴咖啡厅”也以该小说故事为蓝本,创作了歌曲“搏斗”,收录在1992年的同名专辑中。

小说主人公卡洛斯出生于家道中落的中产阶级家庭,童年时期迷恋上同学吉姆的母亲玛丽亚娜。卡洛斯父亲的本土肥皂厂在夹缝中生存,几经变革,却没能抵挡得住美国资本冲击市场,最终宣布破产倒闭,其父也加入了美国控股的肥皂公司,成为一名受雇者。人们对美国商品趋之若鹜,以学习掌握英语作为进入上层阶级的敲门砖。连卡洛斯爱恋的玛丽亚娜也看不起国产货,只给儿子吉姆购买美国玩具和书籍。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初的墨西哥,当时墨西哥处于社会变革、现代化冲击、外资涌入、社会阶层分化的特殊历史时期。其家族的兴衰起伏恰恰反映了处在社会现代化洪流中个体命运的跌宕变化。这一时期生活的人们苦乐参半,他们既看到了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又看到了社会环境的腐败与不公。

卡洛斯父母为了让他摆脱这种魔鬼似的迷恋,给他转了学。他虽然一直都在思念玛丽亚娜,却再也没能见她。他后悔向她表白,因为带来如此多麻烦,导致他与她隔绝,而他却从来不后悔爱上过她。卡洛斯的童年正是在这种美好的迷恋、单相思的初恋中度过,一切回忆也都围绕着这场无果之恋而展开。随着时间的推移,卡洛斯家境渐好,兄弟姐妹逐一被送往美国留学,他再也没有听到玛丽亚娜的任何消息,直到在大街上遇见卖口香糖的同学罗萨莱斯,才得知玛丽亚娜因与官员情人发生争吵,不堪受辱自杀的故事。这令卡洛斯难以置信,他甚至前往玛丽亚娜和吉姆曾经居住的地方一探究竟,却奇怪地发现无人知晓此人此事。他寻遍大楼,没有任何踪迹和线索证明玛丽亚娜的存在,似乎与她相关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人间蒸发。而卡洛斯的初恋记忆也如云烟般弥散。

帕切科以略带奇幻的笔触结束了这场无果之恋,一切都显得玄幻,玛丽亚娜的死亡及与她相关信息的消失的种种情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让人质疑玛丽亚娜是否真的存在过?其实,联系作品营造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政治形势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这一切都是对现实的真切反映。玛丽亚娜是否真的存在过的疑问隐喻了墨西哥历史上一些悬疑事件的扑朔迷离和欺骗性。作者用奇幻的手法将历史真相揭露出来,让人们感受到那种生活在朝不保夕、岌岌可危的社会境遇下人们的恐慌与不确定,只有在这种不确定的状态下,人们才会产生幻觉和质疑,才会如做一场梦,之后烟消云散。帕切科正是借用玛丽亚娜的悲剧命运曝光墨西哥社会环境的腐败与不公,揭露出墨西哥历史洪流中隐藏的肮脏角落。

《沙漠中的搏斗》表面上以叙述少年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实则发出对社会政治、历史进程、经济发展、社会教育及宗教信仰等问题的探索与考量。帕切科是具有人文主义胸怀的作家,他力图通过文学反映现实、反映历史,讲述墨西哥过去的悲剧实则成为一种社会控诉,从而警醒年轻一代以历史为鉴,不能忘却历史,而应从中学习。

正如小说题目所言,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社会还是国家,无不面临着一场沙漠中的搏斗。于主人公而言,是在爱情的沙漠中单枪匹马的搏斗,是天真无邪的童年世界与虚伪腐化的成人世界的搏斗;于墨西哥社会而言,是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搏斗,是新变革与旧体制的搏斗,是贫富两阶层之间的搏斗,亦是新旧意识形态之间的搏斗。然而,无论哪一种搏斗都不会一帆风顺,它艰难而残酷,就像在那黄沙漫漫、寸草不生的沙漠中赤膊上阵、短兵相接一般。

帕切科在文学创作上并非多产,他所追求的是作品的精益求精,对旧作不断进行更新或重写成为他的习惯。他认为文学是一种充满活力和变化的东西,需要不停地以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这就促使他不断改写自己的作品,努力进行自我批评。奥维耶多曾这般形容帕切科,“他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他的读物改写形成的选集——一个叠加在其他已有文本上的新文本”。可以说,帕切科无论在作品的文字文本、还是结构风格上极为考究与严谨,不追求深奥晦涩,而是在简约主义中最大化地体现语言的魅力。无论诗歌还是叙事作品都充满形象隐喻、生动象征和讽刺揶揄。

帕切科面对的即是社会责任又是自我担当,他拒绝陷入常规、做出让步,他会感同身受地为他人遭受的歧视、不公正待遇、不幸灾难而悲天悯人、呼吁呐喊。一些文人称他为“灾难的先知”,无论在诗歌还是叙述文学中,他都不断地描述那些真实的人类苦难,不断在苦难中找寻答案和谜题,并预测人类未来历史的种种迹象,鞭策生活在忘却历史的现实中的人们。就像他在诗作《崇高的背叛》所写:“我不爱我的祖国。她那抽象的光辉,虚无缥缈。但我愿付出生命,为她的一方水土,一方人,为她的港口、松林和城堡,为一座破败的城市,灰暗,丑陋,为她的历史人物,为她的几座山脉——还有三四条河流。”一腔热血的帕切科面对现实、未来、祖国、历史有坚定的自我判断和崇高信念,愿为正义、民族国家的生死存亡抛头颅洒热血,他就像逆洪流而上的勇士,一个与历史搏斗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