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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石头城》创作谈
来源:《十月》 | 房伟  2022年08月01日11:21

《石头城》终于要和读者见面了。感谢《十月》杂志,感谢亚娅老师。这部长篇小说,有构思的念头很早。2008年,我读博期间,在南京大学著名历史学者张宪文教授指导下,写过《屠刀下的花季》的纪实文学,讲述南京陷落期间少年儿童的故事,曾入选“教育部指定青少年阅读书目”。当时正逢陆川导演的《南京!南京!》公映,而后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斯皮尔伯格的纪录片《南京》、哈金的《南京安魂曲》等影视与文学作品也陆续出来了。我有幸参加了陆川导演在济南的电影首映式,并在现场有过对话交流。那时张宪文教授的《南京大屠杀史料集》72卷本,尚在陆续出版过程之中,我有幸提前看到了相当多的史料。写完了那本纪实文学,当时就曾有写个类似题材小说的念头。

有这样的想法,主要是由对当时流行的该题材的影视和文学作品不满所致。新世纪以来“南京抗战学”受到关注,起于张纯如女士对拉贝、魏特琳等外籍人士的史料发掘。感谢张女士,她让南京遭受的痛苦记忆,中国人遭受的苦难,又一次被历史性唤起。然而,“南京陷落”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这也是既八国联军破北京之后,中国第二次在近代遭受国都被攻破的悲惨历史,而其惨痛、屈辱和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庚子事件”。这些年的“南京叙事”,无疑有着浓重的后殖民倾向和西方视角。明显的一个问题就是,那场几十万中国人死难的“大故事”里,“主角”却并不是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人。他们是来自西方的“拯救者”,严歌苓笔下有着浓浓传奇与象征意味的“十三钗”,甚至是陆川电影中的“日本兵角川”的故事。我这么说,不是否认拉贝与魏特琳等西方人士的历史功绩。他们在中国人面临苦难时站出来,拯救无辜,救死扶伤,值得尊重。我也明白严歌苓用传奇笔法写历史的文学初衷。我想说的是,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需要更多不同的故事,需要有更多本土作家,从本民族文化与历史根底出发,写出自己的“中国故事”,而不是让别人“替我们发声”。我们的主人公也应该是那些面对历史浩劫的,普通的中国人。正是有此初衷,我萌发了写南京抗战小说的念头。此后的七八年,我博士毕业,忙于科研与教学任务,这个想法也就暂时放下。也许冥冥中的天意,2016年,我调到苏州大学任教,离南京很近了。江苏文学氛围很好,鼓励创作,我的写作欲望又被激发了。我从一个文科教授变成了中年“文学新人”。我比较偏爱历史题材,陆续写了几十篇抗战题材的中短篇小说,获得了些奖项,作品被翻译成日文出版,其中数篇涉及南京,也是为《石头城》打下了基础。恰逢此时,我拿到了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及苏州市扶持项目,有了些启动经费。我就鼓起勇气,开始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

难度是很大的。从资料层面来讲,经过学者们不懈的努力,这方面史料已非常丰富,比如前些年发掘出来的“红山义勇”资料,就打破了我们从八九十年代以来的很多认识,特别是关于“南京抵抗者”的故事。但我需要更多历史细节。从抗战前后南京的民俗民风,历史风貌,地理环境,再到当时混乱复杂的历史场景与特殊氛围,各色人物的表现,都值得去关注。我在清凉门大街租了房子,当了大半年的南京人。南京离苏州很近,我没事就住在南京。我在南京图书馆查阅大量民国报纸,寻找那时的历史氛围。我在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办了借阅证,搜罗各色资料。恰好我碰到南京大学沈卫威教授在二档常驻。在他的帮助指导下,我先后查阅金陵女大、中央军校、金陵大学、中央大学、国民党宣传部和军政部的大量资料。我成功混入二档馆食堂,和重庆来查父辈抗战资料的老爷子成了朋友,也认识了二档馆那些可爱的小猫咪。查资料累了,撸猫、喂猫成了休息方式。我买了1937年南京地图,按图索骥,以“案件侧写”与“田野调查”方式,模拟当年日军入侵过程和军民的混乱撤退,在中山门、挹江门等各个城门,在中山陵,燕子矶,下关码头,三台洞,八卦洲,灵谷寺,浦口火车站,在南京那些大大小小的古迹和街道上,我这个山东人,时刻处于巨大的“历史眩晕”,仿佛穿越历史尘埃,化身为历史中人,亲身感受那些炮火的威胁。

去的次数最多的,还是大屠杀纪念馆。我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去一次。每次都有不同感受。我在文物上寻找历史细节,如日军军旗上的不同地名。我在文物上感受历史的硝烟。我更观察形形色色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面对巨大历史震撼的表情和体验。我仿佛置身于无数死去的和活着的人的目光之中。他们鼓励着我,激励着我,顽强地写下去。

也遇到过险情。深冬,一个雨天的下午,我独自去南京理工大学附近的西山阵地考察,荒山空无一人,只有几条上山的小道,泥泞不堪,附近有战壕和碉堡。我不断拍照,沉思,体验。为了更好地感受氛围,我拨开两边的荒草,试图寻找更多迹象。然而,荒草太高太深太密,我很快迷路了,丧失了方向感。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荒草遮蔽了视线,我似乎感受到无数奇怪的声音,在呼唤着我。我的手被草割破了,大衣也湿漉漉的,雨伞也被狂风掀翻,如果我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找不到路,那还真是麻烦。正当我考虑是否要打110报警时,我仔细听着远处车辆发出的微弱声音。有车辆,必定有路。我就顺着那个方向摸索,终于走了出来。那一刻,我才发现,那片山包其实并不大,而那时我已狼狈不堪。我打电话给了南京的好友黄孝阳。他立刻邀了几个朋友,晚上请我吃饭,给我压惊。在南师大旁边的酒楼,我向孝阳和朋友们讲述了这个故事。孝阳沉思着说,嗯,这很有意思,你这本小说发表时,一定要写在创作谈里。不过两年,仿佛话音还在耳边萦绕,黄孝阳君却已仙逝。提笔至此,想起黄君的友谊和帮助,不禁泪眼阑珊。

南京陷落的历史,进而言之的中国抗战史,是历史惨痛的回忆,也是历史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的写作难度还在于,一方面,我们要摆脱西方后殖民视角的影响,写出中国人的心灵创伤和心理体验,写出中国人的牺牲和抵抗,写出“以中国人为主体”的中国故事;另一方面,我们又要写出历史的丰富与复杂,通过文学笔法,在严谨的历史的褶皱,寻找鲜活的细节和文学的想象。既不可游戏历史,以虚无主义态度对待历史,又不能过于拘泥于历史,让小说文本丧失应有的丰富性、可读性和故事性。我以爱国主义与民族文化为根本,以现代的历史理性关照历史事件,并结合中国传统国家战乱记忆中的“兴亡感”,来展开我的“石头城”的故事。以往的叙述之中,我们过于注重南京所谓的秦淮河文化的象征符号,似乎南京文化就是秦淮八艳之类的阴柔气息,但南京属于江淮官话语系,与苏南吴语系在文化上有不少差别,既有六朝烟粉如诗如梦的歌声,又有来自安徽朱元璋的硬朗、坚韧的开阔大气。我设计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家国”,以蒋家人悲欢离合为核心,写了形形色色中国人,还有日本人、美国人等几十个人物,我试图正面描写巨大历史灾难的慷慨悲歌带来的想象力冲击,有很多战争场面描述。有个朋友说我是“以北方之气写南方之事”,大概有这方面意思。另一条线索则以日常生活为主,这也是中国人生命本质之一。其中有中日美食文化的碰撞比拼,各类风俗文化展现,也有中国人自尊自足的文化尊严。我力争将这两条线索融合,既有历史的严肃记忆,也有丰富可读的故事性和鲜明立体的人物。尽管我个人能力有限,还是要以此为目标与方向努力,尽力写好这部小说。

其实大量工作都在查看资料,包括学术著作,书籍,日记,报刊,文件等,寻找创作感觉,我真动起手来,速度却并不慢。初稿大约四十万字,几经修改,最后定稿为二十九万字。写这部小说,让我消耗了不少元气。恰逢去年孩子高考,学术会议繁杂,个人在教学与科研上也非常忙碌,我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小说完工后,我大病一场,有数月痛苦不堪,去年年底,才慢慢好起来。我不知道读者如何看待这部小说,我只能说,我尽了心力。我完成了十几年前的写作心愿,我要为苦难的先辈们写本书,我要写写中国人的故事,我无怨无悔。

还是要感谢很多朋友。感谢去世的青年作家黄孝阳兄,音容宛在,他的支持时刻激励着我。感谢我的学生,现就读于哈佛大学的张煜棪同学,提供的英文资料。感谢盐旗伸一郎、山本幸正等日本学者在相关题材上的启发,感谢南京大学沈卫威教授,感谢评论家汪政先生,王尧教授等提供的帮助,感谢王金胜、崔庆蕾、宋嵩等同门师兄弟的支持,也感谢我的博士与硕士研究生们。他们校对稿子,改正瑕疵,并成为该小说的第一批读者。我那时写完一章就发给他们看看,他们的“催更”也让我保持着比较快的写作速度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