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文学中的“芳村”文学地理新坐标——评《野望》
在“70后”小说家中,付秀莹无疑是创作辨识度较高的一位,我想这可能与她近些年的系列乡土小说创作有关。
付秀莹的长篇小说《野望》以新时代新农村典型化的芳村为故事发生场域及背景,在家长里短、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情伦理勾连中,展示了乡村社会的琐细生活和繁博风物,对乡村人情物理空间进行了新的有效开拓,还成功地捕捉到了当下社会转型期乡村中所涌现出的新气象、新风尚及新人物。可以说,这是目前我看到的对新时代新农村生活图志及风俗人情的最早、最及时、最准确地予以呈现的小说作品,堪称新时代新农村叙事的典型化文本。
在阅读过程中,《野望》不断复活着我青少年时代的乡村生活场景及人情伦理,同时最为关键的是它勾连着当下最鲜活的乡村世俗生活,写出了时序流传中乡村社会的变与不变,是对当下乡村社会最及时而准确的文学书写。这无疑考验着作者介入当下现实社会的叙事能力与毅力,没有“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乡土情感体验,没有对当下社会生活的及物观察与文学转换能力,没有对新时代乡村振兴的美好愿景,是难以支撑作者写下这部长篇的,是作为城市人的付秀莹对乡土社会的最新凝望、定格与深情确认。
付秀莹以虚构的文学方式切入乡土生活,写出了极具文学地理坐标意义的芳村,这个芳村是中国新时代新农村的一个缩影,它的风物志,它的生活流,它的阵痛,它的变迁,它的流转,从侧面印证着新时代乡土社会的变迁。从这种意义而言,《野望》就是我们新时代的《创业史》和《山乡巨变》,用文学记录着我们这个时代农村社会所正在经历的变革。
人情物理与日常生活流交织成的芳村生活志
《野望》展现了固有的稳定的乡村伦理关系。中国的乡村大多数是以亲族聚居的方式存在着,由这种关联性极强的空间布局产生了基于血缘关系的乡土伦理。乡土伦理关系是乡土社会关系中最为核心的部分,对乡土人情物理空间影响深远,其复杂性、幽微性远胜于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芳村是个熟人社会,这种熟人社会是由七大姑八大姨的琐细密集亲属关系勾连而成,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小说中的主人公翠台就身处这种复杂关系中,其婆家、娘家和亲妹妹家都在芳村,这三种关系又会衍生出无数的亲属关系,结成了芳村社交的繁密情感之网,从而呈现出了文学审美意义上的人情物理空间的张力感。一方面可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红白喜事在这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另一方面,在这种相对密闭的情感空间中,是非流言也是最易滋生的,如翠台的好友小鸾和村支书的流言蜚语满村尽知,翠台和妹妹因为父亲偏心问题而闹得不可开交等。
在芳村,几乎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发生,作者采用散点透视的笔法,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叙述了芳村人的相对恒定的普通细密的生活,这种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琐细日子里,呈现出了芳村人的日常生活流,也展现出了变与不变的永恒辩证关系。芳村人除了日常饮食之外,就是务农、上班以及照顾老人、孩子,处理以婆媳关系为代表的乡土伦理关系,还有就是操心外债问题。翠台就是其中鲜明的代表人物,她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事就是请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帮着请儿媳妇回来过小年。因为在娘家过小年是不符合芳村的人伦认知的大事,所以身为婆婆的翠台必须求爷爷告奶奶地将儿媳妇请回芳村过小年。对翠台而言,照顾好家庭成员的吃喝拉撒以及处理好与儿子、儿媳妇的关系,与妹妹的关系,与好姐妹小鸾的关系,空闲时能够工作挣点钱贴补家用,就是其人生的全部价值与意义所在。在《野望》中,这些绵密的生活细节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中流转着,勾勒出了芳村有温度、有声色的日常生活图志。
在这种展现中,也暗含着新时代的山乡巨变——乡村振兴、养殖集体化、产业园区化、生态文明化等。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没有像惯常的此类题材的文学作品那样处理,将这些作为叙事的重点大写特写,而是巧妙地将其作为新时代山乡巨变的一个背景性存在,通过芳村人的转变及村里的大喇叭、宣传画、广告语等巧妙地体现出来。
乡土风物志变迁中的芳村新人物群像
乡村生活根源于农耕文明,与自然时序关系密切,可谓是休戚与共。这在《野望》中的芳村有鲜明的体现。作者为了突显这一点,有意地以二十四节气作为每个章节的小标题,暗示着芳村人的生活、生产方式与自然时序有着巨大的关联性。大寒时节,一进腊月,是芳村人娶聘的大事。雨水时节,过了正月十五,芳村人都忙着干活了,就连村里的大喇叭也忙活起来,全是各地的招工信息。芒种过了,芳村人收割麦子。夏至时节,芳村人种豆子……芳村的饮食风俗也颇具体色,如按时应景的吃食,谷雨时节吃香椿炒鸡蛋,处暑时节吃丝瓜……常吃的有“炒豆瓣酱”“疙瘩汤”“大锅菜”“干粉”“肉卤子面”“面皮儿”“猪头脸儿”“焖子”等,都是典型的中国饮食文化的呈现。
不难发现,时序的变迁影响着芳村人的日常生活,体现着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但在这种同频共振的和谐关系中,也因新时代农村日常生活方式的进步而孕育着新的转变。如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再请回新的灶王爷贴到灶前墙上,如今的芳村只有上了年纪的还讲究这个老礼儿,而年轻人们早就不管了,因为厨房里都是电磁炉、液化气了,根本没有灶台了。
婚丧嫁娶对于芳村人而言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是芳村人日常生活的突出表征,小说中以翠台为叙事视角予以了全方位的呈现。如芳村在丧事上有闹女婿的风俗,并且越闹越凶,竟然在贵山娘的丧礼上出现了抢其女婿手机微信支付烟酒的事件。还有到土地庙烧香、遇到难事请跳大神的等。这说明芳村人旧有不良风俗观念的根深蒂固,难以改变。但是,在聘闺女方面,芳村人的观念也在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有所转变,广聚家的闺女在广东打工却嫁给了湖南的小伙子,广聚聘闺女竟陪送了一套房子、一辆汽车、全套家具等。在这个情节描写中有个场景描写,非常生动形象,有一群妇女在东屋里包饺子,竟然有的戴着金戒指包饺子,有染着红指甲的也在包饺子,还有的一边包饺子一边刷着手机。赶集也是芳村人风物志的一种有效呈现方式,比如讲价,必须要经过一场激烈的讨价还价的话语争锋之后才能达成交易,只不过现在的交易方式是微信扫码支付。这些细节写活了新时代农村的新风尚。
方言俗语是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植于当地人民群众的现实生活中,明白晓畅,通俗易懂。芳村也有一套独属于自身的方言俗语体系。作者有意识地在文本中突出了这一点,大量地运用方言俗语,也是本书艺术特色之一。芳村人管村里的老头们叫“等死队”,形容性格温吞叫“肉”,管自由恋爱叫“自己谈的”,管房前屋后的空闲地叫“居连儿”等。这些方言俗语广涉居住环境、生活、性格、饮食等方方面面,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审美艺术空间,更加强化了芳村的风物志。
《野望》在切入当下现实生活方面的一个突出贡献是塑造了转型期的乡土社会新人物群像。这里既有以直播农村生活的网红主播为代表的“乡村艺术家们”,又有返乡的大学生村官及创业者,还有半工半农的新人物以及集体化、产业园化的乡村致富带头人。在以往的关涉当下乡土现实生活的文学作品中,对返乡做村官和创业的大学生以及乡村致富带头人这两类人物形象塑造得较多,因为他们是新时代农村社会最有能力的变革者和引导者,也是新时代这个典型环境下对典型人物塑造的要求。《野望》中并没有回避对这两类人物形象的塑造,如翠台的女儿二妞就是要回乡创业的大学生的典型性代表,翠台的妹夫就是乡村致富带头人,而其丈夫根来的养猪事业也正走在集体化规模养殖的康庄大道上。难能可贵的是,《野望》还塑造了半工半农的新农民形象,比如翠台及其儿子、儿媳妇等。正是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这些与纯粹的外出打工者不同的,既驻守乡村又参与工厂化、规模化生产的新时代农民更为具有典型性。他们是当今中国农村社会转型的最重要表征,从最开始的迷茫、无助、不知所措,到后来的被迫裹挟参与,再到主动参加,他们心理上这种转变预示着新时代农村天地的大有可为,他们才是新时代新农村建设的中坚力量,也是我们走向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的基础。
作者以贴近新时代乡土大地的及物叙事,切入新时代农村生活的机理,抽丝剥茧,以平缓的节奏呈现出新时代乡土社会的生活志、风物志,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塑造出了山乡巨变中坚力量的人物形象,在众声喧哗的新时代文学创作中独树一帜,由此确立了新时代文学中难能可贵的芳村文学地理新坐标,为终将消失的乡土社会保留了鲜活的方言俗语体系、饮食文化传统、婚丧嫁娶风俗等生活图景,这无疑是对新时代文学最为重要的贡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