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的诗学——阿毛诗中的“怀抱”书写
一
阿毛最新诗集《像怀抱》是她2018—2021这四年间诗作的精选,2021年12月武汉出版社出版。在《跋》中她自道,“四个不同年度……我诗歌的声音与样貌!/现在,她们在这里!……她们是内宇宙:她是葵花,又是太阳/是不眠的眼睛,是安静的湖水//是我五脏六腑里的/群山和大海//是天真敏感/与神经质//是全方位的爱/与崩溃//是我须臾不能释怀的/内宇宙与全人类/她们更是怀抱……”诗歌在这里,成为给予写作者安慰的“怀抱”,写作者在其中体会到真切的爱,因为当我们念及作品,作品已不是作品本身,同时也是作品吟咏的对象的临在。这些对象给我们安慰。
我想,之所以以“怀抱”来形容诗作,是因为诗人对爱的需要与对爱这一主题的关切。作为个体生存的人,不可能永远是独一的存在,总会生活在一定的关系之中,这个关系的好坏,决定了人的幸福感。人需要与他人的美好关系。在这个美好关系之中,人体会到被爱。而体会到被爱的人,才有可能从心里流溢出爱,去爱他人。“怀抱”意象,在阿毛的诗中比较常见,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这首《像怀抱》:
白云罩着树梢和屋宇/像怀抱//风吹着风衣和你/像怀抱//小鸟和孩子在花园奔跑/树蔓繁花像怀抱//我们在人世奔走/日月山川像怀抱//你看我的目光像怀抱
此诗一二三四节,均以自然万物来形容“怀抱”,到最后一节彰显主题:如同日月山川怀抱在人世间奔走的“我们”,“你看我的目光”即是这样的“怀抱”。这目光连接的是背后站立的“你”,它是庇护,是关切,是“我”安全感和幸福感之来源。此诗确实体现了阿毛自己说的她诗歌的某些特质,比如“朴实”“深情”和“温暖”。
二
正如拥抱是人与人之间表达爱的最具体的方式,“怀抱”意象,使阿毛诗歌中爱的表达变得具体可感,比如在诗作《白色天堂鸟》:“‘爸爸,它们不飞呢!’//小姑娘用手悄悄去捉一只/然后用小怀抱抱住了一群……我每年都去看这群天堂鸟/今年我到了父亲去世的年龄//‘是的,它们不飞!’//洁白的灵魂/守着苍凉的人世”,这同样是一首关于爱的作品,赞美天堂鸟以“洁白的灵魂/守着苍凉的人世”。这里出现了“小怀抱”一语,这是孩子的“怀抱”,是一种稚嫩的纯真的爱的表达。这个意象具体而动人。《像怀抱》里,“怀抱”是人需求的对象,在这里,“怀抱”是人主动的施与。被爱与去爱自我之外的事物,本是一体的,前者使后者成为可能。
而在诗作《沙湖往事录》中,“怀抱”则是爱的容器,是爱的承载者:“最先记起的/是满湖荷叶/及莲花之上/穿婚纱的蜻蜓和新娘//其次是被他人/以服饰辨认的心境与幸福//至于最后的颂歌/源自湖边的创世纪//和一群饮酒写诗的风//我如果爱过你/那就是晚霞和朝露/落进了怀里”,“我”爱“沙湖”,最爱“晚霞和朝露/落进了怀里”的时刻,这时的“怀抱”,表达的是对沙湖的深情接纳、“我”与“沙湖”那彼此需要的关系。
《高架桥下的鸟巢》:“玛雅海滩旁边大桥下的群鸟/是穿过高空黑岩石和棉花糖的云朵/飞来的//它们并非全在高枝上筑巢/而在紧贴地面的荆棘丛中/……/我看到几枚孔雀蓝色的鸟蛋/撞色于我的春秋连衣裙//……这惊喜,似被苍茫的芦苇/金色的鸟巢和无限的蓝天抚爱”,这是“沙湖”之外,武汉另一处生活场景给人带来的“抚爱”。人确实需要来自人的拥抱和抚慰,但很多时候,自然万物、日月山川也能够给人带来安慰,因为自然万物、日月山川所连接的是其背后更大的存在,虽然人不一定明白这至大者究竟为何,但借着自然万物、日月山川这些连接者与象征物,人总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宇宙和心灵深处的安慰。这大概就是阿毛所言的“我须臾不能释怀的/内宇宙与全人类/她们更是怀抱……”
三
大约因为自己心中的爱是饱足的缘故,阿毛作为写作者,也对人世间充满关爱,诗歌中那些渴望爱的“怀抱”和以“怀抱”关爱自我之外的存在的书写,是阿毛作为一位独特的当代女性诗人的精神状态的表露。在现代以来的文学背景之中,阿毛诗歌中的人与自我、人与人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值得关注的。
著名诗人、翻译家袁可嘉先生曾讲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所呈现的整体特征,“它所表现的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和文明的深切的危机意识和紧迫的变革意识……表现为卡夫卡式的焦虑不安、《荒原》式的悲观绝望、乔伊斯对人性的精密解剖……”而“贯彻其中最根本的因素还要算它在人类四种基本关系上的全面扭曲和严重异化: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四种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形脱节,以及由之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对于现代人、尤其是敏感而又理想化的现代诗人而言,人与自我、人与人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相当扭曲的,人不接纳自我的存在状况;更难以忍受他人;对于人生与世界,多是虚无感与荒诞感。“怀抱”是一种遥远的渴望,但似乎不可能。所以海子说:“……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而在阿毛这里,虽然她亦有对人生与世界深切的思忖,但对于自我与他人,是相当接纳的。如果说《像怀抱》是在渴望与呼求一种美好的爱的关系,那么《车会一直这样开》则是对自身的接纳:
我在后座上/抱着双膝//望着窗外/蓝天白云和后退的树木//耳边响着轰轰车声和轻柔音乐/脑子里放电影放电影//我会一直驶入/你们后来的镜头
“怀抱”,不仅是拥抱他人,也是拥抱自己,也许你会说这是女性的习惯性的姿态,但从阿毛诗歌语言普遍的“深情”与“温暖”看,这个“抱着双膝”的姿态不是孤独与拒绝世界,而是自然的、放松的、美的日常状态,作者对自己的姿态是相当自觉的:“我会一直驶入/你们后来的镜头”,她珍惜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意味深长。她不是那种传递孤独、决绝、颓丧信息的诗人,而是能给人带来温暖与安慰的写作者。
四
阿毛的写作中,常常流露出一种对于人世间的热爱。《翻日历》:“我可以轻飘飘地一页页翻//……//此刻,我以左右手拢成地怀抱/把流逝留在细碎地纸页间//左手的日历如翅翼渐成琥珀/右手的日历如门窗次第开合//此刻,和我的左右边/都是即刻消失的时光//经过如此,我仍不会轻易将日历合上”。“怀抱”意象在这里,表露出的是一种积极地留住时间的期求。
同样的“怀抱”,也出现在诗作《苍茫人世》中:“柳枝吻流水/省略号的紫藤飘飞告别暮春/围巾和咳嗽依然太轻//我看到的人和事/读到的书/不断修正自己//……但我们依然会张开双臂/拥抱漫天大雪//哽咽着——/这苍茫人世多让人留恋”,虽然“我”被“不断修正”,但“我”并没有因此世故或颓丧(多少人年纪轻轻就已经苍老),仍然“张开双臂/拥抱漫天大雪”,这种努力去拥抱这个世界的心态,所表明的是诗人有一颗健康的心。在《醉酒的赶路者》一诗中,我们也能看到这种诗人对世界的热爱——
离开空酒瓶里/渐凉的余温和哑寂的空气/摇晃着赶路//经过作旧的酒器博物馆时/哭笑着舞蹈——//“我不是游吟者/我只是昨夜的醉酒者/和醉酒者的旧友;//是马厩里沉默的马/等到的骑手和赶路人。”//空出的怀抱/会以另一些空出的酒器和身体/装回别处的喉咙、空气与尘土//“茫茫山河托着我/即便是绊脚的石上/也有最好的山水!”这首诗属于阿毛这几年的“旅行诗歌组章”。以“赶路人”的口,道出的是写作者与世界之关系。“空出的怀抱”,用以承载另外的世界、将来的时间,诗人对未来总是充满希望。而诗作的最后,则更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即便世界如此(茫茫不可知、给“我”无尽羁绊),“我”仍然拥抱之……
五
“怀抱”在阿毛诗歌中,是一系列的意象,是不同的情境,同时也是人与人、人与自我和人与世界的关系之表达,所以我说这“怀抱”的反复被书写,乃是一种“关系”诗学的语词呈现。
在某种颓丧、阴冷、充满孤独感、虚无感与荒诞感的文学背景之中,阿毛的诗歌写作的“深情”与“温暖”显得尤为可贵,这种“深情”与“温暖”不是来自于主体对世界的简单体悟(如有人认为这是女性之天性使然),更不是艺术风格的刻意营造,而是来自于诗人与世界的多重关系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是主体选择的结果,它的发生与成长并不容易,它合乎爱的原则,契合着现代人的孤独内心之渴求。这大约是阿毛诗歌给人“深情”“温暖”之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