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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旅行者一号》:天工开物,万念新放
来源:《长江丛刊》 | 齐凤艳  2022年07月18日23:51

王童的许多想入非非的太空诗,在诗集《寻找旅行者一号》面世之前,大多已发表在各类文学期刊。这些诗编入《寻找旅行者一号》诗集后,汇成了独特的诗歌景观。诗集封面上是莫言竖向书写的书名,像升腾的火箭,亦如诗人仰望的目光——向着宇宙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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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未知辽阔,人类好奇心无限。“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王童是一个天宇仰望者。小时候在田野与山丘上看夜空时,偶尔瞄到的一两颗从头顶划过的流星。流星虽然陨落了,它们在他心中升起的幻想却从未泯灭。墨子的木鸢是失败的,但是那想象力和探索的心总是在遭遇一个个挫折后再次启程。1977年9月5日,旅行者一号飞上太空,少年王童欣喜若狂。“这宙斯的统治/这朱庇特的威严”被打破,他们用雷霆战盾构成的森严壁垒被攻陷。他们曾经喝令人类“退出去”“快躲开”,但是人类从来没有放弃对奥秘的追逐,王童在长诗《寻找旅行者一号》中写道:人类要“奔向那彼岸/奔向那燃烧/奔向那辉煌”。

读《寻找旅行者一号》,让我想到了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中的几句话:“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寻找旅行者一号》以寻找飞船为发端,俯仰之间,铺陈古今,遐思之际,追思历史,言语之隙,叩问人事。诗人上天入地,无论是宏大事件还是琐碎人情,皆在诗中或思辨,或鞭笞,或同情,或诘问。地球是宇宙的一分子,人间真实发生的事情与幻想同样错综复杂,这里德性与荒谬同在。哲学、爱情、食粟、诗歌、历史、宗教、艺术、战争,都囊括在诗中。寻找旅行者一号也是人类历史文化的钩沉之旅。

王童赞颂科技使探秘宇宙成为可能,亦暗示科技不能用于战争和杀戮,由此我读到了诗人的批判精神。比如在长诗《天谴》里写道:“PM2.5 PM10是何物/是绩效管理/是人的贪欲/它们躲藏在舌苔下面”,“推土机铲平了绿地/狂风扫荡草原/汽油机柴油机/推动着一辆辆咬噬的棺材/水泥钢铁化肥硫磺侵蚀着温湿的沃土”。王童既思索健康发展,也思辨战争与和平。比如在《板门店》中有这样的诗句:“冷战的眼睛从窗口向外观望/饥渴的恋心在赞歌声中传递/突破三八线,去拥抱一个至爱/越过北纬度,春香的冤情欲重申/跨过分界线,割断的时间分秒亲吻”。在长诗《一带一路》中,则看到了世界祥和的画面:“神勇的中国开路者/让高铁穿越而过/一路向中亚/一方去西亚/欧亚大动脉贯通/俄罗斯新郎新娘穿上龙凤新衣/日耳曼机师品尝鱼香肉丝/吉林兄浙江佬喝上了德国啤酒与秋林格瓦斯/塞纳河上的浅月/金字塔上胡佛的眼睛/交织在了故宫的角楼上”。诗集《寻找旅行者一号》充满爱人、爱自然、爱宇宙的思想情感。诗人写出了发自肺腑之言:“层出不穷的飞碟你打开舷窗吧/我们愿与你拥抱相欢/我们想同你接吻相爱”!在一次访谈中王童说:“人定胜天是违背常理的,人要顺乎天意,人和物兴才是大道理。”这是《寻找旅行者一号》隐含的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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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中有24首航天诗歌,是诗集的重要组成部分,奠定了王童诗歌的特色。读这些诗令人想到曹操的《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他有容纳天下万物的心海,游目骋怀,“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王童是浪漫的,给他一座山寺危楼,他可以去那里手摘星辰。他联想丰富,目力高远,壮志凌云,写出了一首首歌赞中航天事业的诗篇。在《升起来了》这首诗中,“我已登月,我已上天,/我点燃了另一盏明灯,/我划破了另一层黑暗。/那奇异的环形山,那隐约的珍珠泪,/垂挂在我的眼睑,让我涌起攀登的欢乐。” “在那昼夜旋转的经纬度上/我们丈量出了彩虹飞舞的尺度/在那黄道与地平圈的交角里/我们穿越了天帝的宫廷/我们的火炬传递到了这里/我们的国旗插到了天岸/我们要催醒天国的沉寂”。诗人对科学家们演奏的“中国狂想曲”充满自豪感。

王童歌颂科技进步及航天员英武与慧智。在《含章天挺起》中,诗人写道:“幽邃的大脑灵动出窍/剥茧的巧手滑向毫厘/火焰要再次燃闪/剑魂要擦亮出鞘”。再比如,“航天员为再生的仙女/设计师插上云巅的翅膀”(《相会月宫》)。诗人的词语精炼,比喻恰切自然,形象生动夺目,富有时代感。诗人将古今中外的传说编织进他的诗作,诗句中大容量、高密度、上天入地、古今中外的典故,使我读之,有一种被拓展的感觉。王童的航天主题诗歌中,虚构与想象的分量很大,文学就是一种虚构,一种想象。“但是,文学的名字也叫现实,它带给读者比真实还要真实这样一种向往。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奇妙的经验。……文学就是介于梦想与现实之间的一种转换,而且是一种很特殊的转换。通过语言,把现实的东西、梦幻的东西扭结在一起,交给我们读者,让我们消费。”(欧阳江河语)在王童呈现的这个文学现实里,我感到神奇、美丽、真理、意义的交织,这是诗歌的想象力与社会性的融合。诗集中的《望舒·鹊桥》《私奔的月亮》《穿越太阳》等都是这样的别具一格的诗篇。

中国航天人为实现美好的愿望,历尽艰辛,锐意进取,不断开拓:“长征五号垒起穿越火焰山的天梯,/红军团跋涉到了遥远的天涯。/突破那瘴疠肆虐地球的屏障,/闯过那阻挡神舟起航的封锁线。”星际探索是全世界人们都在致力的伟业,最近几年,中国的航天事业取得了大发展。王童在诗中提及了几位中外科学家和航空事业中的术语、理论等,他一定是非常关心和关注中国的航天事业的。王童曾说: 今天我们打开手机,有个屏保壁纸图就是月球的半边脸,这足以说明太空景观现已零距离进入了我们的生活;还有一个程序,若你会用便能找到你所处的位置有多少北斗导航卫星在为你服务;特别是中国嫦娥五号登月、祝融号降落火星及天和空间舱迎来的神十二航天员,进一步揭开了遥远宇宙面纱的一角;应该说,亘古以来,几乎人类所有的哲学、科学、文学艺术及诗歌诗学都同探索宇宙奥秘、星相天道密不可分;过去,由于科学技术的局限,那些星光日月都只囿在遥远的幻梦与神话传说中的重重迷雾中;今天,人类的步伐突破文化圈层跃出三青天时,那些固有的思维模式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微妙变化,诚如上世纪50年代前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后,约里奥.居里就曾盛赞——这是人类文明史的一个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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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童因航天诗歌独具特色而享誉,但在诗集《寻找旅行者一号》中,航天不是唯一主题。王童诗歌主题是非常广泛的,并且与现实社会生活联系非常密切。就像周庆荣的一句诗句所说的那样:“我认真地望天,却说出自己对大地的热爱。”王童的航天组诗中有一首以“地球,我望着你”为题,此六字在诗的开头、结尾和诗中共出现15次,表现出诗人对地球与人间的深情。这深情里有对它的幽怨,有对它的诘责,有对它的爱恋和祝福。无论哪一种情绪或情感,我都从中读出一颗赤子之心。比如在《地球,我望着你》中有这样的诗句:“我要把你拯救,我要把你推出毁灭”,“我的兄弟姐妹,我的鹤子梅妻/你们将在乐土上脱胎换骨/你们会亲如手足万世长久/我遥望着你,地球”。

中华民族历来对月亮有着特殊的感情。读王童观月亮土壤有感而写的诗歌《嫦娥的眼睛》我发现王童这首诗由古典诗歌中的人观月的视角,一变而为人观月与月观人交织。另一方面,王童这首由观看月球土壤而引发的诗歌,不仅极具现代感,而且是历史文化底蕴与现代文明结合而生的现代感。当王童将月亮上的环形山比喻为嫦娥的眼睛,诗人不仅与月亮之间形成了无障碍互望与交融,而且他还获得了一个高屋建瓴的观看视角,一种纵横环宇的表达自由。

王童是浪漫的,《嫦娥的眼睛》组诗情感饱满,意气风发。诗人把赞美送给嫦娥美丽的眼睛,送给现代文明与科技创造的成果,送给“追梦千年的华夏族群”。当嫦娥俯瞰山林、千家万户、碧落坤灵、河流朝夕,那也是诗人的“思接千载”和“视通万里”。宏阔的整体意境中,优美与雅致并存,阳刚与劲健兼备。词语的锦缎囊天括地,嫦娥的形象、情感、气质、眼界都冲破了传统文学中嫦娥母题内涵的困囿,这是由于作者已经超拔出月亮/嫦娥母题中的爱情、乡思、寂寥、虚静等个体性浓郁的含义,而是将视野拓展到自然山川、人类的生殖繁衍、历史的嬗变、科技的起舞,并将最后的旨归落实到对人类美好未来的憧憬:“她和人类对视交流着:/她看到了追梦千年的华夏族群,/她找见了传情万载的春江花月夜……”在诗人词句创造的时空里一边翱翔,一边极目骋怀,宇宙舒阔,遐想无限,万千气象。在《嫦娥的眼睛》中有一行诗:“她和人类对视交流着。”在《你好!火星》中,人类与星球的交流已经从眉目含情发展为声震寰宇的一句:“你好!”这跨越四亿公里的抵达值得击鼓相庆,值得摇旗呐喊……是屈原天问篇章的续写,是要在这里播种稻谷。

中国航天人为实现美好的愿望,历尽艰辛,锐意进取,不断开拓,王童写道:“长征五号垒起穿越火焰山的天梯,/红军团跋涉到了遥远的天涯……王童在诗中提及了几位中外科学家和航空事业中的术语、理论等,我想他一定是非常关心和热爱中国的航天事业的,所以他才会讴歌人类对太空、对宇宙空间执着无畏的探索精神。

我们知道,“明月”“空山”“暮鼓”“流水”这样的意象,在中国从古到今的文学语境中,已经沉淀了充足的诗意,因而以它们入题写诗时,它们自身的感染力就足以供读者回味一番。如果诗歌都局限在这些古典意象和意境中裹足不前,那么,现代社会就成为无人涉足的荒野了。如果诗人们无视现代文明和科技的发展,对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固执地浅吟低唱所谓田园牧歌式的炊烟和乡愁,就是诗歌在场性的失败。王童的这些航天主题诗歌,表现了一位诗人勇立潮头书写时代新篇章的自觉。

王童的航天主题诗歌意象丰富,他的诗行中绝不只有“戴森球”、“土星环带”、“塔尔西斯高原”、“费米假设”这样的现代高科技词汇。这些诗中,中外文化和文学中积淀了充盈诗意的词语比比皆是,一方面我看到诗人学识的渊博,另一方面我感到,这些用典增加了现代航天诗的文化厚重感,并且使全诗涌动的诗人澎湃的情感波涛有广阔深邃的历史文化之海洋根基。

王童的航天主题诗歌,具有很强烈的抒情效果的另一个原因在于这些诗歌有很强的节奏感和音乐性。罗伯特·沃伦把诗歌界定为“一种言说”,具有“强烈显示的节奏,频繁出现的韵脚和比喻性”。王童在诗歌中运用重章叠句和铺排手法加强语势,渲染情感:……你是神探你欲探明雨海湿地边的圆明园马首失窃案/马首奔向了天庭/马首云吐出嘶鸣的喷泉/喷泉中凸现出了忒伊亚冲撞的面孔……这里,王童将历史圆明园被毁的悲剧一幕巧妙地与今天中国航天事业的辉煌穿插到一起,相互映照,抚今追昔,让人感慨万千。

诗句中大容量、高密度、上天入地、古今中外的典故,使读者读之,有一种被拓展的感觉。王童的航天主题诗歌中,虚构与想象的分量很大,文学就是一种虚构,一种想象。“但是,文学的名字也叫现实,它带给读者比真实还要真实这样一种向往。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奇妙的经验。……文学就是介于梦想与现实之间的一种转换,而且是一种很特殊的转换。通过语言,把现实的东西、梦幻的东西扭结在一起,交给我们读者,让我们消费。”(欧阳江河语)在王童呈现的这个文学现实里,我读后感到神奇、美丽、真理、意义的交织,这是诗歌的想象力与社会性的融合。

想象力在诗歌和人类的飞天之梦中有着相似的价值和意义。弗洛姆说:“人除了通过发挥其力量,通过生产性的生活而赋予生命意义外,生命就没有意义。”确立和追求理想的过程也是人的生活意义化的过程。诗歌和航天梦都是在拓展我们存在的可能性,更好地理解现实。诗歌和航天事业都是以梦为马,都有想象力的,梦想的成分,都是创造一个高空之上的诗意存在。所以中国空间站天宫和它的天和实验舱不仅是中国航天科技的硕果,也成为诗人王童诗意萌发与栖息之所,他情不自禁地要抒发对它的感叹与赞美,在《天和人——仰望天和实验室升空》中,王童写道:

……飞天的霓裳/霓裳曲奏出天籁的中国狂想曲/星星索织出小楼的彩灯/彩灯闪烁着天和的迸射/与天和谐/与地和谐/与太阳并行/与月亮欢飞。

举头仰望,王童思绪万千,想象飞翔,写出了一首首歌赞中国航天事业的诗篇。

·读王童的那些航天主题诗歌的另外组合体的诗时,我感到多了一分亲切,这同航天相互映照,这些诗歌中由日常人物事件引起的诗人的或回忆、或纪念、或伤感、或喜悦、或冥思距离寻常日子更近,更容易产生共情。我最感动的是王童为一位名叫韩四小的人写了一首诗。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没有任何关于韩四小的信息。他只是诗中所写的一位苍老的以修鞋为生的“杀了五个鬼子”的“傅作义的兵”。诗中都是白描,但是读起来却令我动容。普通人的样子更是生活的样子吧。和他纪念盛中国的《余韵》、纪念作家红柯的《遥远的红柯》相比,这首《韩四小》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更能反映出诗人的悲悯和慈悲。悲悯和慈悲都是仁爱的表现。执着地、真情地去抒写世道沧桑、生命悲欢和对美好社会理想的追求之心,这就是一种充满社会关怀、现实关怀、人类生存关怀的富有人文主义精神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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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旅行者一号》这样一部厚厚的诗集中包蕴的思想、情感、哲思的确是广大的。读诗集最后部分即诗体小说《懂事的年龄》有读佩索阿《惶然录》的感受。其中的“我”有疑问,爱发问;有脾气,守性情;固本真,不事故,不俗套。“我”的那种张扬也是醒目的。这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人,他那“毫不连贯、若隐若现的胡思乱想经常就沿着狭长的楼道向户外延伸,延伸到都市的闹声中,也延伸到空冥的宇宙的黑洞里”。“我”应该有很多诗人自己的影子。他就是那个将现实生活与宇宙都纳入自己的观察、冥思和书写中的人。而《懂事的年龄》中那句“我”“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东走西行,不知道目标在哪里,好像只希望在晚风中清洗一下自己”又让人联想到诗集中的那首《再生》。在这首诗里,诗人要将腐朽、贪欲、衰弱、僵化、固步自封、狂妄自大等都毫不吝惜地赶进“原子弹爆炸的空间”,“让陈腐的细胞注入新的基因/让旧我和新我展开你死我活的搏杀”。在人类生生不息的繁衍生长过程中,一切都要兴利除弊,个体需要自新,时代需要进步,社会需要向前涌流。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王童在《再生》中写道:“天工开物/万念新放”。宇宙中,中国在发展,时间永不停歇。王童又在长诗《寻找旅行者一号》中写道:“我活不到二百年/我会延续亿万个光年/我将重新开辟又一个历史的源头/我去书写一轮又一轮的春秋伟业”。这可以是一位航天员的壮志,也可以是王童一样的诗人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