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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散文散见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王安忆  2022年07月14日09:15
关键词:散文 王安忆

我们MFA开班之际,初定小说和散文方向。小说是创意写作正途,没什么疑议,难的是散文。四顾周围,同类型学科,尤其率先带头的美国,纳入教程的往往有诗。在汉语旧体诗的辉煌历史之下,新诗难免让人困惑。从格律的“镣铐”中解放,经“五四”以来几代人及几轮运动,似乎并未有所归纳,形成体系,但凭个体的天赋,不期然间呈现异象。这种自由的生态隐藏着某种造化自然,终究不能够作为知识的传授模式,于是避让过了。散文课多少有退而求其次的意思,因它和诗最相近,比如修辞,也就是“美文”的概念,比如情感经验的直接启用——这时候,对课程的效果以及后续,没有任何预想,而我个人决不敢涉足,是出于对散文的某些成见吧,或更是隔行的缘故,那里另有路数。要说也曾写过散文,散文不就是人人都可写的吗?因此不免缺乏专业性。我写散文,多半出于某种外来的催逼,记叙某人某事,作序作跋,或是余兴的闲杂。其他老师,也都有怯于接手,最后是龚静顶了上去。我读过龚静许多散文,但没有旁听过她的课,有时会从同学传来,龚老师让他们看什么,读什么,写什么,却也不够组织完整的印象。实验性质的首届MFA给出成绩单,毕业作品中有一份是以相当体量的散文交付的,跳脱出创意写作惟小说独大的窠臼,虽然没有明文,但至少也是默认。就这样,散文课以实践完成专业的构成,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拓宽幅度。2020年,我尝试开讲的“非虚构写作”,追溯起来,一定程度上,可说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自第一届以散文形式提请毕业作品以来,几乎每一届都有同样的开题报告。应三至五万字的标准,似乎无形中开辟了长篇幅的散文体例。当然,不敢断言长篇幅叙事体散文是从我们创意写作开始,但这种类型至少在这里得到教与学的检验,看它可以走到多么远,不止指体量,还有对自我的感性认识。这种大容积的迫使下,一事一物的体悟抒情显然不足以充实,而是需要增量,量变又引起质变。如他们少年时光,能有多少人生资源,散文是那样实打实的,多少料熬多少汤,所以这些文字往往归于成长的母题,如此,叙事便上升为结构性的因素。这些作业总是在第一时间获得好感,它们将亲历的生活提供给文章,让未明的存在熠熠生辉,而这些正是虚构努力要做又未必能做到的。虚构的首要任务“写什么”,在个人经验的书写中迎刃而解,那不就是你笔下正在写的?同时,应声回答剩下的一半“怎么写”。原始的经验栩栩如生,哪怕一个路人,站住脚对你诉说见闻,都可能微言大义,所谓“渔樵闲话”大约就来自于此。但是,新的麻烦来了——在我们给予散文以叙事的合法权力之时,怎么区分它与小说的差异,难道仅仅是“虚构”和“非虚构”?事实上,许多虚构也占用了非虚构的原材料,通常叫作“素材”,而且,往往是最有价值的部分。在我的小说写作实践课,经常的,师生双方困顿在情节的停滞中,便会谈起各自的经历,哪怕只是蛛丝马迹的线索,也可能破壁而出。感性总是机敏的,它们超前于理性的归类和推论,攫取现象,杂芜是杂芜,存储也不得法,堆垒在那里,谁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被点亮。有几次,我向同学建议,在龚静老师的散文课上,写同样的题材,因散文调动自身经验更为主动和积极,有更多触类旁通的机会。所以,关键并不在虚构和非虚构,而是这两者间的秘密通道,它将我们从一种存在引入另一种存在。

四篇论文中,伍华星的《“家”与“地”的记忆诗学》,企图解决的“边界”,大约就是指这个。我还注意到张怡微《谈谈方法:当代散文文体的多元呈现》、陶磊《复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的散文创作与教学传统》,都在暗中响应。看起来,大家都很清楚散文的悖论,力求突围。我想,伍华星其实是被自己的立题难住了,越是挣扎,越是纠缠。每举证明,结果都是证伪,比如“盛放”这个词,还有“自由”,大有越境的危险。就是这危险,却反证了边界的物质性,透明和脆弱。伍华星称之“容器”,那么就是玻璃容器。年轻人都有蛮力,硬是将无形化作有形,并且固定下来。这些论文常提到我的一篇旧文《情感的生命》,是为散文选集所写的序言。入编的篇目都是比较结实的,这“结实”二字既在内涵,又在体量,不少于万字,以期证明散文的文体是可担负荷重的。从我有限的阅读中挑出十七篇,书名就叫《王安忆选今人散文》,听上去就很狂妄。再看这些年轻论者摘录的句子,不禁汗颜,真敢把话说得板上钉钉,不给自己回转,赖也赖不掉。时间过去,许多事物和想法在变化,却也有不变的,在这里就是,追索散文的文体边界。伍华星将其规范在“记忆”,即便引用的普鲁斯特语录来自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也得承认“记忆”是个好说法。感情有哪一桩不是事后发生、在追溯中给予命名?经历启蒙运动、文艺复兴、人本主义,再具体到中国现当代、“五四”新文化、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浪潮的漫长历史,个体自觉越来越清醒,“记忆”随之开拓出广度和深度,容纳无限扩大,这就是我选编散文时候要求篇幅的原因。伍华星替“记忆”加了一个后缀,“诗学”,这就回到散文的原教旨主义,修辞。我们将会在周燊的那一篇中得到更现实的例证,先放一放,继续将边界的事情说完。

陶磊和张怡微的文章大概可以视作从过去和未来两个向度,攻城略地,打开文体疆域。陶磊将传统的话题限定在特定的范围,复旦中文系,这是老实且有效的方法,简化了材料,凸显事实。大多数人,包括我,都没有注意到传记文学和散文的关系。逻辑链是通的,承认散文是真实发生,同时不否认散文的叙事权,那么传记理所当然收入散文囊中。近年来,西方文体的分类,虚构和非虚构,从某种意义上补充了我们的界法。沿着界碑,经陶磊提醒,可以上行到《史记》,如此,与“史学”打通。在朱东润先生倡导并且身体力行的传记写作中,我尤其重视《李方舟传》,这位传主,不是别人,正是朱先生的结发妻子,引序言介绍——“寻常巷陌中的一位寻常妇女”,由此,正史落到渔樵,“史学”则渡向“诗学”。《李方舟传》钩沉朱先生遗稿,后记中称定稿于20世纪六十年代,不禁让我想起老舍先生的《正红旗下》。我们也许不能完全确定《正红旗下》属非虚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作者通常回避私人历史,倘要触及,便会冠以“自传体”,将其归入虚构,致使个体加入公共领域。《正红旗下》话说从头的叙述结构,随时写又随时停,最后终于没有完成的命运,透露出率性,优游又茫然的漫走。在新朝开元的史诗合唱中,没落的皇族记忆,显得寂寞,却弥漫一股深邃的静谧。这心境,或就是散文的自由美学。在这里,散文不自知地被赋予革命的价值,它从边缘纾解主流意识形态的压力,另辟蹊径,走向未来。

其实,前辈们早就为今天的非虚构铺垫了准备。在离群索居的孤绝中,造化依然公平地分配生机,云开日出之时,便挤出地表,气象蓬勃。文体分类的规则,就是形式,这也是我们急迫要划出界线的原因。张怡微用“跨学科”命名散文的开放边地,肯定式行不通,就试着从否定式取道,这“开放”不意味取消,恰是承认。在这里,她接纳社会学、历史学和人类学的加盟,继而又设法甄别学术和文学的差异,能看出她的焦虑。现代社会分工过细,到头来必定会再度交集。单说艺术和生活,就充满互文性。事实上,许多学术写作已经借用文学叙事的方法,从书名就可管窥:法国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中国当代学者索飒的《丰饶的苦难》、美国葛林布莱《大转向》、梁鸿《中国在梁庄》,前两部是抒情风,第三项颇具戏剧性,最后者则将对象“中国”强烈的人格化。张怡微也提及传记文学,也是《史记》,又还是朱东润先生,很明显,复旦中文系为这一门写作课埋下草蛇灰线,等待我们接续已有些年头了。张怡微给“传记”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提出一个解释,“白话文”。她自己大约并未认识到其中的重要,只是顺带一笔略过去,匆忙沿设定的路线,到了“民族志”,渔樵再次回归史学。我想张怡微并非刻意提升“寻常巷陌”里的人生,用心更在价值发现,就是她借郁达夫自问作提醒的,“为什么是这个故事”。平权社会,人人可以发言,问题是有什么理由要大家听你说话而不是其他人?散文的陷阱就在这里,写和不写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常情论,事事皆成文章,其实呢,它可能要求更迫切的理由。我们可以将这理由视作散文的理想,要用“民族志”解释,或就是从小我向大我出发。说到这里,虚构和非虚构又将合拢,虚构和非虚构都有升华的妄念。如何制止混淆,也许混淆并不是严重的事情,可是既然承认形式,就要遵守规范,规范也是有美学的,在非虚构,就是特别严苛的完成时。“记忆”这个词用在这里很合适,几乎是非虚构的伦理。我们不能如小说那样,假定事情在进行时里发生,只能在文字里让逝去的时间重现和还原,写作是惟一的机会。顺便说一下,《追忆似水年华》为什么不能归类散文,大约就是因为书写的不是“记忆”,而是作为客体的时间,最新的周克希先生译本,书名叫作《追寻逝去的时光》,是不是可以提供佐证?

现在,我要谈谈周燊的论文《散文叙事者的戏曲唱腔》,她不期然地接棒了前三篇论文中的话头,在伍华星是“诗学”,陶磊是“传统”,张怡微则是“白话文”。我们终于从边界到了核心地带,也是起始之初,修辞。凡事一旦进入文字,就已经不是原始状态,这么说来,简直把散文的生路给灭了。换一种说法,小说是以虚构来虚构,那么,让散文保持在第一次虚构,也就是方法,或就有了自主身份,这方法可不可以叫作“修辞”?中国文学里,文章是一个大类,“散文”是近代的名称,名称产生的时候,就已经扩大了收纳,好比现代的“非虚构”。严格的范式,比如八股文、骈文,对仗联句即是微型的文章,用西方的话语,为艺术而艺术,大约就是散文的安身立命,随平民教育推广向大众解禁。周燊“戏曲唱腔”一说,提醒我们修辞的俗世化过程,借陈思和教授的概念,就是从殿堂到民间。

“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激进革命气氛,多少遮蔽了它的前史,文字的阶级性早已经开始消解,进入轮替。今天的经典唐诗宋词,几百年前,可能就是时代曲。我想,仓颉造字,一定是一个字一个字来的。《诗经》里的用字如此质朴,不定都源于风格,而是字的存量有限。很难猜测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文字的繁殖开蒙理性,还是理性刺激文字生长,这里必定发生过进化中的大爆炸。我又想,那些格律就是为制约文字的野蛮生机后天创造,这就叫作文明教化。随文字的传播普及,逐渐变通,诗经的四字式,到古诗的五字体,再到唐诗的五七绝律,然后宋词的长短句,抵达元曲。昆曲行内有一句话:曲牌如海。曲中曲、牌套牌,其实很像文章的结构,不也是楹联对句的比配连接。这也许就是边界,划分出修辞和日常说话的区别,更重要的,使它得以自给自足。

周燊的“戏剧唱腔”还有一个值得称许的地方,论题将现代艺术中解体的文字,又一次范约起来,用的是相对松弛的“曲”。将取消差别的大趋势稍稍拉回,回到经典中的秩序。中国戏剧唱腔和西洋歌剧的咏叹调如出一辙,都是用抒发充实时间,延宕到下一个情节。这一段停滞中的内容,就来自修辞。中国方块字是极简主义,它的孤立性质妨碍延宕的进行,但也有一般好处,就是灵活应变,仿佛有机体,嫁接什么活什么。如果说唐宋元时候,它们还处在自我循环,到了现代,西方文学潮涌进来,形成一种译文的修辞系统。王元化先生和夫人张可共同翻译《莎剧解读》,序言写到,读《奥赛罗》第四幕的一段独白,被激情吞没:“他那繁缛的充满隐喻与双关语的枝叶披纷的语言,他那多少显得有些矫饰留下了人工造作痕迹的戏剧技巧……”因此,“五四”的白话文运动,我们万不可低估其价值,西语里的从句结构,一下子敞开形容词的门户,又一个进化的大年来到。先有鸡先有蛋的死扣又结上了,先有语言的容器,还是先有料?语言是个活物,它就是在运动中增值增量,增到某一个量级,发生嬗变。但无论怎样千变万化,容器还是那个容器,材质不会变,就像基因,决定是你而不是我,也不是他!当我们拥有越来越丰厚的语言表达,推动理性——又一个死结,理性产生于语言,还是语言产生于理性?我相信工具,甚至可说是工具论者,人类进化的重要标志就是使用工具。散文的文体大约就是工具的性质,用自己创造自己,此自己创造彼自己!

2022年3月16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