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彼得·布鲁克的精神遗产:最广阔的舞台是“空的空间”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水晶  2022年07月11日08:34
关键词:彼得·布鲁克

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离世的消息传来,令人唏嘘。这位享年97岁、曾经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惊人之举拉开一个时代戏剧大幕的创作者,影响后世的最重要代表性名言是:“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间,称它为空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下走过这个空间,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

1

这句影响戏剧领域至深的名言出自他1968年的《空的空间》(The Empry Space)一书,直到今天,仍然不断对习惯于传统镜框式舞台的戏剧创作者和观众形成如雷贯耳的冲击力。以至于有人说:“不读彼得·布鲁克,你无法谈论20世纪戏剧。”《空的空间》1988年由中国戏剧出版社推出了中文版,之后和《时间之线:彼得·布鲁克回忆录》《彼得·布鲁克访谈录:1970-2000》《敞开的门:彼得·布鲁克谈表演和戏剧》等多部著作,一起成为许多中国戏剧人的必读书。

在著书立传之外,彼得·布鲁克首先是一位剧场的创作者和实验践行者,他一生执导过约90部电影及戏剧作品,其中包括获托尼奖最佳导演奖的《马拉/萨德》《仲夏夜之梦》,获国际艾美奖的《卡门的悲剧》《摩诃婆罗多》,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的《蝇王》《琴声如诉》等。

其代表性作品《摩诃婆罗多》长达9个多小时,于1985年在阿维尼翁戏剧节的露天采石场上演。从清晨到夜晚,布鲁克用十年之功和所有探索过的戏剧实验手法,将这部世界文学史上最长的印度史诗,转化为真正的角色和高度戏剧化的肢体动作。剧组还包括了来自16个国家的21名演员,和6名现场演奏东方、非洲乐器的音乐家,这部作品被权威剧评家称为“20世纪最重要的演出之一”。

2

这位长期在法国和世界戏剧舞台上工作的导演和精神导师,其实是英国人。1925年出生于伦敦,37岁进入皇家莎士比亚剧团。1962年到1970年间,布鲁克执导的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暴风雨》《仲夏夜之梦》大胆弃用传统的浪漫化和现实布景,代之质朴的视觉美感,在观众和剧评人中得到一边倒的好评。他反叛“僵化戏剧”的戏剧艺术观亦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形成和发展。

在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工作的同时,1963年布鲁克筹建了一个名为“残酷戏剧”的小组,开始关注现实和沉重话题,试图为当时固步自封的戏剧样式注入激进的思想。这个戏剧小组最著名的两部作品是《马拉/萨德》和《美国》,观众在观看这些作品时,会发现在传统的客厅戏和古典戏剧之外,剧场原来可以成为当下现实的投射。

1970年的《仲夏夜之梦》世界巡演为布鲁克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但布鲁克想走自己的路,并且想走得更远。他筹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剧团“国际戏剧研究中心”,并为此放弃在伦敦如日中天的事业,搬到巴黎。他开始“一切从零做起”,旨在探索一种能够表达全世界人类心灵的普世戏剧。

这个实验过程,是他最重要的创作价值观形成阶段。他的野心,是想让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参与到戏剧探索中来,希望将不同的文化、性格、风格和背景融为一体,从绝对的教条和本身不允许实验的建筑和舞台中解放出来。为了这样一个纯粹的目标,在法国文化部提供的巴黎左岸戈布兰挂毯厂里,一个赤裸寒冷的、未经装修过的普通房间中,来自世界各地的150名艺术家和布鲁克一起开始身体和声音的训练,以及即兴创作。

1972年,布鲁克还和全体成员一起去非洲体验了3个半月,在完全没有剧场的空间中为当地人表演的同时,研究非洲的宗教仪式和文化,重新寻找戏剧的定义。1974年,淡出公众视野已经整整3年,且人近中年的他,正式加入巴黎北方布夫剧院(另译为巴黎北方滑稽剧院),并开启了一系列更风格化的《雅典的泰门》《IK》《飞鸟大会》《乌布王》等作品的演出。布鲁克在这个剧院的时间长达37年,担任艺术总监,直到2011年离开。离开之后,他仍然和北方布夫保留了深刻的合作关系,很多作品都在这个剧院创作并首演。

建于1876年,最初为咖啡音乐厅的北方布夫剧院,是老旧建筑改建和更新并用于演出的典范,至今仍然保留了风格简朴、墙面斑驳的样貌,并且仍然是巴黎的戏剧高地。美国网红金·卡戴珊造访巴黎时,也会携家带口去这里看戏;2020年1月法国总统马克龙与妻子在这里看戏时,遭到了示威者的围攻和冲击,不得不先假装离开,然后又绕回剧场,“冒着生命危险”看完了一部名叫《苍蝇》的现代主义戏剧。

将近乎荒废的老旧建筑改造作为剧场,使之不断上演最新最先锋的剧目,还不是彼得·布鲁克的最大创举,事实上,他为戏剧世界贡献了另一座伟大的剧场——法国阿维尼翁郊外的采石场剧场。当年为了《摩诃婆罗多》的上演,他摒弃了传统舞台,将阿维尼翁城外一座荒废的采石场,改造成露天剧场,并沿用至今。

虽然当时阿维尼翁教皇宫内的露天剧场已为观众所熟知,但把难以到达的荒野当中的采石场当成剧场来使用,无论是在50年前还是现在,都是一场巨大的革命。2016年,阿维尼翁戏剧节正值70周年,我在这个场地看过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虽然这部5个半小时的戏本身不是最好的,但松间明月与清风拂面的山野中,披着毛毯的我,还是感受到了一种自然与人文交织的深深震撼。

3

彼得·布鲁克的著作和声名在中国戏剧界早有传播,他的作品真正来到中国却相当晚,还得益于2012年的林兆华戏剧邀请展。《情人的衣服》作为第三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剧目,在北京的国家博物馆和上海戏剧学院先后演出。这一年,布鲁克87岁,他本人没有来中国。我当时有幸参与了一部分与演出相关的推广工作,也第一次在剧场里见证了他作品的简洁与质朴。

此后,他与多年的合作伙伴玛丽·伊莲娜·艾蒂安纳联合执导的《惊奇的山谷》《战场》相继造访中国,其中《战场》一剧是截取史诗《摩诃婆罗多》最后一章,凝练而成的70分钟新戏。

相较于彼得·布鲁克在剧场作品创作领域的各种实践,我个人更看重他在非传统剧场和空间运用上的开山之功。正是由于“空的空间”这一振聋发聩式的宣言,令后人在演出空间的选择和拓展方面,有了更开阔的前景和信心。这种硬件层面的颠覆性观念,也直接影响了创作者们在戏剧、表演艺术、舞台美术和观演关系之间的结构重塑。

也正是在他的观念鼓励之下,我于2016年开始探索在公共空间中举办戏剧节、艺术节,从原有剧场经验出发,带着内容向公共空间行进与拓展,也把原来在剧场当中的观众和艺术家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场景里,重建了观演关系,并赋予空间新的功能和意义。

更多的同行们,怀着热情,想要把表演艺术带到更多的“空的空间”中去。近年来,在公共空间和各种非剧场空间进行的演出此起彼伏,饮水思源,我们真的应该感谢彼得·布鲁克那句奠基石般的名言。

正如《彼得·布鲁克访谈录:1970—2000》一书中,他向作者兼密友玛格丽特·克劳登吐露的那样,他作为现代戏剧大师的“秘诀”,是做最纯净的自己:一个传统的反叛者、倾尽一生的探索者、一位永不放弃反思和质疑的导演。

因为有这样的大师在前,努力拓荒,秉烛前行,我们这些后人,才得以拥有更广阔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