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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真正的生活,是文学
来源:文艺报 | 曹丹红  2022年07月06日08:33

普鲁斯特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有许多经典段落与名句,不仅被专业评论者反复谈论,也被很多普通读者竞相传抄。例如《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重现的时光》中就有一句读者津津乐道的名句:真正的生活,是文学。根据译林出版社出版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重现的时光》,完整的原话是:“真正的生活,最终得以揭露和见天日的生活,从而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这也就是文学。这种生活就某种意义而言同样地每时每刻地存在于艺术家和每个人的身上。”根据这段话,文学不仅是“真正的生活”,而且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

然而,这句话的真实性却遭到一些读者的质疑。2013年9月11日,一位名叫爱德华·罗内的人在法国《解放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传票”的文章。文章标题玩了一个十分巧妙的文字游戏,因为传票citation à comparaître的三个单词如果逐字翻译就是“被传唤出庭的引文”。有些引文要被传唤出庭以便证实自己的真伪,这便是这篇文章的主题。写这篇文章的起因是作者有次听到某位作家提及伍尔夫的一句话:事情只有被写下来才算真正发生(Nothing has really happened until it has been described)。这令他联想到普鲁斯特那句有关“真正的生活是文学”的名言。两句话如此相似,导致他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考证一下两位意识流大师究竟谁影响了谁。结果是,首先,他没有在伍尔夫的作品或日记中找到她的那句话,随后,关于普鲁斯特那句话,作者“在一个旧版本的《重现的时光》中寻找了一下……然而并没有找到”,应该说他找到了一个高度相似的句子,该句子参照译林版《重现的时光》翻译一下就是“真正的生活,最终得以揭露和见天日的生活,从而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某种意义而言,同样地每时每刻地存在于艺术家和每个人的身上”,两相对照,这个句子里缺少的恰恰是“这也就是文学”这一部分。

幸好这并非作者最后的结论,因为他随后也指出,广为流传的那句话其实也是有迹可循的,但“它(根据我的藏书)直到1970年代才在一个Folio版本中出现”。无论如何,这并不影响作者的结论:作者想借这两个著名的例子,来质疑很多广为流传的名人名言是否都有据可依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篇文章发人深思,因为现实生活中,查无此话的情况确实时有发生。比如,“诗就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这句同样流传广泛的名言,它被认为是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所说,之后成为很多反诗歌翻译派的有力证据。

回到普鲁斯特,可以肯定的是,“真正的生活……是文学”这句话并非如《解放报》文章作者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可疑的引文,因为我们可以在伽利玛出版社七星文库1954年三卷本以及1987-1989年四卷本中的《重现的时光》里看到它。但这样一个重要的句子,的确是经过了一番波折,才得以进入《重现的时光》中,其原因主要在于《重现的时光》的底本问题。据研究,普鲁斯特从1909年开始动笔写《追忆似水年华》(下称《追忆》),很快就完成了初稿的撰写,至少有理由相信在一战结束时,《重现的时光》的初稿已完成,因为1918年出版的《在少女们身旁》一卷里附的出版计划中已能看到《重现的时光》这个书名。尽管如此,普鲁斯特一直对自己的手稿反复修改,不愿草率付梓,在1922年去世时,只出版了《追忆》的前几卷,包括自费出版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1913年),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1918年),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的前半部分(1920年),《盖尔芒特家那边》的后半部分和第四卷《索多姆和戈摩尔》(一)(1921年),《索多姆和戈摩尔》(二)(1922年)。剩下三卷《女囚》《消失的阿尔贝蒂娜》(译林版为《女逃亡者》)《重现的时光》分别出版于1923年、1925年、1927年,那时普鲁斯特已经辞世。

普鲁斯特去世后,他弟弟罗贝尔·普鲁斯特在时任《新法兰西杂志》总编助理的让·波朗协助下出版了《追忆》剩下的几卷。普鲁斯特在写作时有一个习惯:他先在笔记本上写草稿,随后请人用打字机打出。在他去世时,《女囚》和《消失的阿尔贝蒂娜》虽未出版,但经他审定的打字机稿已完成,而《重现的时光》只有手稿。普鲁斯特去世后,罗贝尔·普鲁斯特负责将手稿打出,对于手稿中无法辨认的部分,打字机稿只能以空白取代。这份打字机稿成为1927年《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出版的二卷本《重现的时光》的底稿。在1927年的这个版本中,对于上文讨论的那个句子,我们看到的原文正是《解放报》文章作者提到的版本,也就是缺少了“这也就是文学”这一部分,而这位作者所说的“旧版本”很可能就是这个版本。这一版《重现的时光》之后成为其他出版社所出版本的依据,甚至在今天还广为流传,笔者拥有的多个电子版《重现的时光》即依据这个底本确立,在阅读之初给笔者带来了不小的困惑。

而“真正的生活……是文学”见于1954年伽利玛出版社七星文库重编的《追忆似水年华》。主编之一皮埃尔·克拉拉克提到,这一版本的《追忆》是根据普鲁斯特侄女芒特-普鲁斯特夫人提供的普鲁斯特手稿和校样编订的,是唯一具有权威性的底本。从《重现的时光》来说,根据打字机稿编订的1927年版除了缺漏外,还有另外的问题:编者为了与已出版的几卷保持内容上的连贯性,对打字机稿内容进行了剪切和调整,使其偏离了手稿的原貌。此外,《重现的时光》的初稿很可能在1913年前就已完成,至作者去世前,这本书的修改持续了7年多的时间,是全书删改最多、最不完整的部分,这也加大了出版工作的难度,导致最后出版的书中有不少不连贯甚至前后矛盾之处。皮埃尔·克拉拉克和安德烈·费雷在根据手稿编订《重现的时光》时,强调他们“既没有改变不同事件的前后顺序,也没有修改书中的矛盾之处”,因为他们“想要保留一部伟大作品未完成的一面”,伟大作品的未完成性,这一近乎矛盾的组合在编者看来具有一种动人的东西。克拉拉克与费雷编订的七星文库三卷本《追忆似水年华》在1954年出版,是伽利玛出版社及其他出版社之后出版的多个版本的底本,这也是为什么《解放报》文章作者会在1970年代的某个版本中找到“真正的生活……是文学”这个句子。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全译本在其版权页中注明是根据伽利玛出版社1984年版本译出,应为1984年版七星文库《追忆》全集,沿用的是1954年克拉拉克与费雷版本。这一版本在1980年代末被七星文库推出的四卷本《追忆似水年华》(1987-1989)取代,新版由普鲁斯特研究专家、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塔迪埃总编,仍然依据手稿编订,这一版本在很多方面比1954年的版本更为忠实普鲁斯特本人在书稿中标注的各种指示,因而可以说更接近原貌,或许也更为符合普鲁斯特的本意。

无论如何,这两个版本都保留了“真正的生活,最终得以揭露和见天日的生活,从而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这也就是文学”这句话。通过手稿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句话应是修改时添加的一个长片段的开头,从译林版(2012年版)来看,就是第七卷第197页“真正的生活”至198页“发送它们特有的光芒”,中文字数总计约五百字。普鲁斯特将这个长片段写在正文边缘,同时以符号标明了要插入到初稿的位置。

抛开考据,无论普鲁斯特最初意图如何,这句话应该说与《追忆似水年华》的主题非常契合。《追忆》从表面看是对逝去时光的追忆,但也可以认为这是一部有关写作的书,《重现的时光》甚至可以被视为一部元小说。叙述者马塞尔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有写作天赋,直到他偶然之间找到了自己的写作之路,打消了多年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这个令马塞尔感受到“至福”的事件在《重现的时光》中得到叙述。事件本身非常平淡:多年以后,马塞尔去盖尔芒特亲王府参加下午宴会,在亲王府邸门口,为给一辆电车让道,仓促之间踩到了高低不平的石块,脚下凹凸不平的感觉令他突然回想起曾在威尼斯圣马克圣洗堂踩到两块高低不平的石板的经历。马塞尔在那个瞬间认识到,生命之中的两个时刻可以因某种相似的感觉突然联通,而通过仔细品味这种熟悉感将过往召回,通过对现时的体验令过去的时光重现,这便是写作的任务、对象与方法。

这种方法,普鲁斯特也称其为“翻译”:过往的珍贵记忆随时光流逝变成朦胧的印象,从我们的日常记忆中消散,但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被时间埋藏;写作能够令这些记忆重新浮现,因此写作就像是用语言将“内心印象”翻译出来的过程。在写作中,我们重新经历了曾经历的生活,而且是以一种更为纯粹的方式。因此马塞尔说,“真正的艺术……其伟大便在于重新找到、重新把握现实,在于使我们认识这个离我们的所见所闻远远的现实,也随着我们用来取代它的世俗认识变得越来越稠厚,越来越不可渗透,而离我们越来越远的那个现实。”如此看来,“真正的生活……是文学”这句话其实凝聚了《追忆似水年华》的精华,正如普鲁斯特主张文学不是技巧问题,而是视觉问题,“真正的生活,是文学”这句格言式的表达是这位伟大的文学家为读者提供的一种看世界的新“视觉”,读者透过对它的领悟,更新了认识现实、把握现实的方式,因此从读者角度说,这句话实在有充分的理由出现于《追忆似水年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