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破碎的祖父》:惨涩的生命史诗
或许90后作家对现代小说的理解与认知,更接近我们所置身时代的世界文学前沿,从内质上更贴近小说的现代性。智啊威的短篇小说《破碎的祖父》,内涵上体现着英国当代作家莎拉·霍尔的认知:短篇故事应该具有纯粹的力量,成为黑暗心理故事的温床,同时也应该是一剂强力的文学汤药。
就此而言,短篇小说《破碎的祖父》是充分担当的,小说文本的构成就是饱含深情的对祖父人生节点性碎片的连缀,是给予祖辈的纯澈与敬念,是对过往的精神性复原与灵动定格,是以祖父为代表的祖辈人弥足珍贵的心灵动影,更是强力的生命史诗。小说深深地介入对祖辈人生难以述说的精神幽微,它展开了一个人在难以托举的生活重压前给予外界的扑朔迷离的形象——那个被误解被埋怨甚至被诅咒的纯朴灵魂。作为土地上的农民,祖父应该是简单明了的,但生活似乎从来没有以简明展示人之内心,简单生活的背后从来是错综复杂心事的交织与煎熬。智啊威由对祖父模糊不清的记忆起步,以贯通生命的情感与诗意,洞穿遥遥时空阻隔,达成对远逝生命的一种理解,灵魂油然而生的感动,对生命莫大的通融,重塑了对祖辈生命的凝重与敬重。这或许才是小说真正的使命,是一种直面未来文明的灵魂涤荡与圣化,是物化时代自觉的灵魂修复。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智啊威的《破碎的祖父》不仅有着丰富承载的内质,更有着文本形态的突破。他抓取了人物一生中的节点性场景和细节,托举起祖父及那代人整体性人生,倾情构筑了距离自己很远的精神生活。这既是一种想象力与精神的抵达,更是将小说文本淬炼成为了史诗般雄壮的排列。固然它只是属于个体的生命微弱的变奏,但是它毫无疑问地擎起了一代人的生命担负;或许它从生命初始就浸泡在苦难之中,然而正因如此,它拥有了史诗恒久而震撼的悲剧气息。智啊威更是在属于自己的创作运行中不断突破原有设计,不断抵达文学应该抵达的风景——祖父的生命里不只有悲戚,更有人间难以驱离的浪漫。他不但营造了属于自己的归宿,他还设计并完成了一场伟大的赴约——他带够了足够的粮食,去赴与妻子隔世的约会。即便人世赐予祖父破碎的生命与生命的耻感,却依旧无法阻碍人之高贵灵魂去追逐安妥灵魂的宁静。或许这就是智啊威文本形态凌厉的奔突,籍着生命卑微出发,在命运的万千压榨中,淬炼出生命的意外之境。他把小说矗立成为史诗的荡气回肠,是为了仰望与敬念那些苍老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破碎的祖父》又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庄严祭礼与献词呢?
《破碎的祖父》所凝结的祖辈生命的质感是什么呢?惨涩。
对于“惨涩”这个词,笔者从三十多年在小学语文课堂上首次接触到,就感同身受了它的涵义准性,那是源自生活的理解。随着成长,在更多的小说里多次感知了它的准性存在: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平凡的世界》里,充盈着惨涩的生活,但生命从来没有被惨涩吞噬,而是穿透其长久的覆盖,逸出精神向往的光芒;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活着》撕开了生活的表层,直面了人性的阴暗与相互戕害的惨涩实质,最终凝铸了人生的整体性残酷诗意。如果说路遥的小说只介入惨涩生活表层的话,余华则是介入了惨涩的纵深与实质。而智啊威选择从祖父生命的正面介入,甚至是以简单到简单的方式介入,毫无凭籍地介入,去尽技术痕迹的介入,以生命碎片的此起彼伏的重现,擎起了生命的过载与精神的最终散逸。文本叙事语言是纯澈、简约的,然而它对生命信息量的承载却是丰富而富于痛感的,它擎起的是祖父生命的重要节点,是生命撕心裂肺的时刻,是备受外在内在重击的时刻,更灵魂被重伤的时刻。余华在小说人物悲伤到不能再悲伤的时刻,依旧会以压路机式的疯狂去碾压悲伤,智啊威虽然选择了以正面介入,最终却凝聚了人物精神的夺路而出——这也是现代小说经典式构建:貌似构建实为一场摧毁,摧毁中完成构建。《破碎的祖父》貌似在构建祖父生命之惨涩,实际上是以整体性诗性浪漫完成了对生命惨涩的摧毁,小说所累积的所有苦难,最终羽化为生命本真浪漫的完结。即便如此,生命的终极性依旧是悲剧性,依然是惨涩的再次深味。
《破碎的祖父》的创作意义,或许更在于文本形态所携带的那些冷峻的信息量,换而言之,这是一篇展示小说创作的思路进路与实现的小说。在文本构建上,智啊威让小说“立”了起来,让小说矗立为史诗的形制与内质震撼;在叙事语言展开中,智啊威去尽情感情绪色彩,以简约、克制开掘精神纵深,语言承载量丰富而灵动,语言质地理性而残酷;小说依旧是中国式大一统思维的构建,却远远超越了其固定模式的局限,以祖父生命真相与评估认知贯穿散状的精神流离失所,以儿子们的背叛,后人们的诅咒,完成了祖父生命的起底打压与重锤,在起底打压与重锤的中完成了生命浪漫的羽化、腾升。祖母的还魂,是祖父生命抵达浪漫的策动点与生命追悔的原动力,也是祖父精神击溃人世间所赋予一切阴暗的精神核动量。小说结尾,祖父魂灵在哭泣中为自己孤独的灵魂送葬,是生命惨涩的再次强化固化,小说在终结中定格成为哀伤长长的影子。作为生命史诗,终归是无法挥去悲情的浸漫。
《破碎的祖父》显然是突破文体形态的文本,祖父的生命既是“惨涩满眼飞埃沙”的至哀,亦无法驱尽生命的追悔与浪漫的抵达。祖父的生命及精神已经远逝甚至干涸,在智啊威的小说里却出人意料地重新完成了修复性复活,这无疑是一次走进他者生命的尝试,成功而有效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