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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北流》:离开的意义在于回家
来源:《长江文艺》 | 朱旭  2022年06月30日08:13
关键词:林白 《北流》

在给本科生上中国当代文学史课程的时候,我常常推荐他们看一部纪录片:《文学的故乡》。贾平凹的商州,阿来的嘉绒藏区,迟子建的冰雪北国,毕飞宇的苏北水乡,刘震云的延津,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构成其文学地理的同时,更使之成为了今天的他们。故乡不仅是作家生活的故地,也是他们文学图景的“血地”,更是时代的镜像。林白的《北流》用其独特的方式,构筑了她的“文学的故乡”。从《一个女人的战争》,到《北去来辞》,再到《北流》,林白完成了从“离开”到“回家”的创作轨迹。当然这样的返回,已不是当初初生牛犊凭一己之力对抗世界的孤勇,而是酣畅奔涌后与故乡,乃至世界达成默契的和解。这和解不是“算了吧”式的一再失望后的不再计较,而是“好吧”式的智性省思。

打开

“那时候是春天,细雨飘扬,湖水清澈,下完雨那个土壤变得很鲜艳,那时候我就觉得从北京的幽闭生活出来了,觉得日月崭新、山湖浩荡。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是我写《北流》的一个前因。最后我希望我能够一直打开。”这是林白在谈到与几位朋友畅游武汉时的感触,“打开”成为进入《北流》的一个关键词。“个人化”、“私人化”这些标签似乎一直贴在林白的作品中,在某种程度上标识出了林白特定时期作品的特质。在那个时期,类似《一个女人的战争》这样的作品,饱含强烈的希望世界向“我”走来的愿景,希望他者能主动靠近,进而理解“我”,世界应该向“我”敞开。到了《北去来辞》,《一个女人的战争》中那种强烈的个体与世界对抗的意味淡化,“我”离开故地,不耽于在有限范围内找寻自我意识,更添一份“我”尝试着走向世界的实践。到了《北流》,这种“打开”的观念更为圆融和熟稔。“我”与“世界”不再是对立的两极,不再纠缠于谁应该先主动敞开,谁应该要理解谁。“我”与“世界”共处于一个交互场中,北流型塑了跃豆乃至林白,这样的跃豆乃至林白自己走向了世界,跌跌撞撞几十年后再回望北流,才发现北流即是世界,世界不过是北流。曾经无比想要逃离的地方,再离开几十年后,才发现,其实从未能离开。当然,离开后的返回褪去青涩眼眸的同时,自我精神世界的容量大大拓展,观照的范畴也大大拓宽。

尽管《北流》的故事仍相对聚焦于“我”的意识,以跃豆的追忆为线索,但小说不仅关涉一个女人的人生,更是一个家族、一个时代的精神镜像。《北流》对于时代精神镜像的建构,又不同于惯常的现实主义作品,林白恰恰打破了时代镜像式作品对于稳定性、整体性、确定性的坚守。她在打开的同时,也并未抛弃属于林白的创作特质。斑驳、不稳定、情绪化充斥着整个小说,叙述不追求清晰、明了,在多样化的叙述中穿梭于不同时空、人物。《北流》在使得林白的叙述落地,使得故事的指向关涉现实,进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的同时,仍旧游弋于丰盈的内心景观。

庞杂

“二十多年前她写过一篇小说,五个舅父都写到了。在一部中篇里写五个舅父显然不是一件合乎规范的事情,投到一家杂志,编辑说,五个舅舅太多了,应该集中写一个至多两个舅舅,小说呢,要写好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她不想这么干,五个舅舅,三个没娶老婆,压缩成两个顿失历史意味。她不改,立即重写一封信,改投他处。”小说中的这段叙述,或许可以解释,为何随处可见旁枝斜出。尤其是小说中漫溢大量的描绘性语句,无论是屋内的陈设,是书本的封面,是人的外貌,是往时的衣柜,还是穿插着的各种诗句、歌词等等,作者不厌其烦地倾注巨大热情,对其进行全方位描绘。这其中分量最重的,当属对于故乡北流葳蕤的南方草木的描摹。小说开篇即为一首叙事长诗《植物志》,“无尽的植物从时间中涌来……”林白在诗句中一再赞扬各种植物,各种颇具南方标识的植物们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饱蘸时间的汁液。它们似乎构成了北流的全部时间和历史,庞杂的植物能穿过“无尽的岁月”,无论离开多久,“无尽的植物”昭示着似乎从未曾真的离开。所以,小说中的时间线、人物、事件均显得十分庞杂,原因就在于林白结构小说的方式不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不是理性至上,而是依旧遵循她对感觉的推崇。这些庞杂的要素,是她追忆北流,追忆故地的感觉结构方式。她对于故地的追忆,对于世界的认知,对于自我的发掘和表达,统统来自于她看到的植物们的样子,闻到的植物们的味道,触摸到的植物们的感觉。换言之,她有自己独特的记忆演绎法:将故地、故人、故事与植物之感觉相连接,从而形成独特的植物符码,将时间封存,将历史盛装。也因此,小说中不时从故事线的叙述中游走,或许并非作者故意卖弄某种技巧,也不是简单营造某种氛围,制造某种意境,而是人物、事件等所散发出的信息素正以附着于植物而存在,甚至,在叙述者看来,这些植物本身就由这无尽的信息素构成,早已融为一体。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小说中出现大量的、庞杂的人物和故事线就不难理解了。因为正如将五个舅舅的故事压缩成两个舅舅的故事会顿失历史意味一样,或许砍掉任何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故事线,或删除一位看似不具典型性的人物,都会丧失掉信息素的一部分,使之不能构成完整的北流,不能获得整体性的意义。庞杂并不代表杂乱无章,庞杂是离开故地重归故里,面对最熟悉的陌生人、事、物时最真实的反应,最迫切想要抓住一切的渴望。庞杂,也再一次证明了离开之于回家的意义。

重叠

“我对家厌倦至极,对家人也早就不耐烦,无论父母还是兄弟。母亲说我把家当客栈,她说得对极了,设若不必回家吃饭睡觉,我断然是不回的。我坚信,此生最大的自由就是离开家庭。”跃豆这般明目张胆的宣告。而小说的开始,及从始至终贯穿着的就是一次作家返乡活动。在这一活动过程中,穿插进跃豆在北流的生活,及期间的亲情、友情、爱情故事。在历史时空中的跃豆极度渴望逃离家,在当下时空的跃豆追寻着精神返乡。类似这种相悖的观念在小说中构成多层级、多维度的重叠,丰赡小说内蕴的同时,也使得读者不禁咂摸作者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观念的重叠也导致人物身份、叙述结构、语言等的重叠。小说中跃豆很少称呼母亲、弟弟这种血缘带来的身份性称呼,更多出现的是他们的名字:梁远照、米豆。当这两个人物以姓名出现的时候,多半呈现的是血缘身份之外的人生轨迹。比如叙述作为医生的职业生涯时,多为梁远照而非母亲,比如叙述离开生身家庭之后的工作、婚姻生活时的米豆而非弟弟等等。不同的称呼重叠在一个人物之上,是分裂也是聚合。称呼的叠合在区分身份的同时,也暗合了对于血缘家庭的复杂情感,当然对于时间线索的梳理和空间场域的搭建,也功不可没。

北流方言与通用书面语的重叠搭建起了内外双层文本架构,加之注、疏、笺的结构,异辞的民间语汇、“李跃豆词典”的粤地方言等得多层、多维叠合,在提供多义阐释意蕴的同时,更暗示关于返回血地、返回传统、民间活力、历史经验、时代图谱等的思考。整个小说不仅在本文层面进行叠合,也在阐释的过程中扰乱了历史与当下,追忆与现实的界限,形成又一重意义的叠合。从而在更宏阔的层面探究着何为“离开”,何为“回家”。

小说尾章的开头,作者引用了一首粤语歌《宇宙谁在暗暗笑》的歌词,歌中唱到:“女孩沿路赤脚在跳,忘了青草随她心情慢慢摇/最老的东西是什么?是大家出生已学会唱的歌/永远的青春的是什么?大地的歌每日每夜唱和……”那个从北流走出来的女孩赤脚奔向世界,在一路的跌跌撞撞中只顾奋力向前,回过头来猛然惊觉,出生时就已学会唱的歌才最动听,尽管已物是人非,血地之处的歌无论何时都能重新召唤青春,都能照亮回家的路。也只有在离开后才更能明白家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