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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大学的多样气息
来源:文艺报 | 王晴飞  2022年06月16日09:26
关键词:现代大学

作为曾经研究过现代大学与文学关系的人,我刚好在毕业离开大学十年以后,又回到了大学,由大学的局外人变成了局内人。局外人自然有局外人的冷静,也有局外人的隔膜,同理,局内人有局内人的切己,也会因切己而有切己的偏狭。一百多年来的中国大学与文学,都在逐步“现代”的过程里,其中自然多有波折,或进两步退一步,甚至进一步退两步,但总体上的“现代”方向还是确定的。不过,如果要追问到底什么是现代,现代包括哪些内容?却也是一言难尽。尤其是一百年后,现代化的具体路径和所产生的后果,许多恐怕是初始提倡者未必能想到的,而将历史的背景拉远,我们带着这些“后果”来看百年来的“现代”设计,有些问题可能会看得更清晰一些。

比如大学应该是“研究”的,这自然没错,而且“研究”恐怕也可算得是“现代”大学最根本的特征。而我们今天的大学可谓是最注重“研究”的了,所有的大学都以“研究”论英雄,大学教师以“研究”排座次,这样的“现代”推到极致,便是使大学无异于单纯的科研机构,只有研究,而无教学;师生之间,只有冷冰冰的知识传递的业务关系,这样的“现代”,慢慢地不可爱了起来。

所以在中国大学现代化之初,梅贻琦才会追慕师生“从游”之义,所谓“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至于当时的师生关系,在他看来已是“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

“现代”的另一特征,是标准的普遍化。统一而普遍的标准,在大学以及各种机构的考核中的体现是数字化。这自然有其好处,一个普遍的衡量学术的标准,使学校的运行制度化,不因个别主政者的主观倾向而变,也有利于实现公平、公正,甚至可以达到蔡元培所期望的“无论何人来任校长,都不能任意办事”的效果。不过标准化与数字化,也意味着一切的学术与学问,都具有可以用冷冰冰的数字呈现的同质性,而忽视了不同学科、不同学者之间的个性差异,人和学术都被机器化,尤其是对于人文学科来说,也会使学问失去学者自身的情感与关怀。

以人文学科为例,学术研究的纯粹性是百年来中国大学知识分子努力实现并维持的目标。人文学科的学术价值不完全依赖于其社会功用,学术自身也是学术研究的目标。即便是在大学从业者中,不少人也会认为学术应该有益于社会,而大学中人自身也是社会中人,免不了对社会的关怀,忍不住对社会现象作出反应,所以胡适才会坚持大学从业者不妨参与社会,但应当以个人身份,而不宜以学校身份。实际上,学术自然有其功用,但它往往不是具体而直接的社会效益;学术的功用也未必显现在当下,而可能在久远的将来;学术之起作用的方式,也多半不是直接的因果联系,而是潜移默化的熏染。

说到现代文学与现代大学的关系,就更有一个离合的过程。现代文学最早出现在现代大学里,现代大学也容纳了一大批现代文学家,这些现代文学家可以说是大学“现代化”的参与者甚至规划者,但恰恰是这个“现代化”把文学家从大学里排除了出去。“现代”的深入,使文学与大学(学术)分离,这是由大学自身的“研究”性质决定的——文学在大学里只能作为被研究对象出现。虽然不断有大学(尤其是中文系)的主政者试图使大学更具有文学氛围,比如邀请作家来担任讲座教授,在课程设计上增加一些与文学创作相关的课程等等,但这些措施只能是在大学“研究”的底色上打一个补丁,是分离之后的修补,而不可能改变大学自身的性质。

至于大学中文系不承担培养作家的功能,这倒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真正的作家并不是谁培养出来的。大学的所谓培养作家,要么是培养出特定模式的写手,要么是其实已经先是作家,到大学里来打一个滚儿。理想的大学与文学的关系,不是大学直接培养作家,而是大学自身有一种创造性的学术(文学)生活的氛围,鼓励而不是压抑大学中人文学创作的可能。只要大学的氛围是适宜于文学创作的,作家自然能在其中生长起来。借用梅贻琦的比喻,未来的作家如同鱼一样,大学要做的是使自己成为一片广阔自由的水,鱼在适宜的水中自然会成长,而无需有人手把手地去教它如何游泳。这里不免又想到王力的观点:大学并不造成文学家,也不教人怎样创作,但是大学可以造成提倡文学的空气,由此“养成”作家:“文学的修养应该是‘悠之游之,使自得之’,不是灌输得进去的。”

其实又岂止是文学?一切有创造性的活动,都需要这种保存、呵护人的完整性与个性的空气,“悠之游之,使自得之”的氛围。空气、氛围这种东西,或许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身处其中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文学创作如此,学术研究也是如此,如果因为追求“现代”而将人的完整性割裂,岂不是饮鸩止渴?——其实得不偿失。

今天人们常常追忆“五四”前后的老大学,他们追忆的到底是那时“现代”的纯正,还是恰是那时大学的不够“现代”?当然,所谓的“追忆”不免受制于一时未加思索的感受甚至情绪,也往往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并不能准确地指向问题所在的位置。而我们也不必把“现代”视作一个具有确定内涵的概念,事实上,“现代”本就尚未完成,有待于我们的创造。在不同的时代、地域、领域,“现代”也会生成不同的内容,产生不同的后果,我们对于“现代”的感受,理应参与到“现代”的完成中,比如,我们可以认为大学真正的现代中包含的研究精神、教育精神、学术独立,应该意味着真正的无功利的学术研究、适宜于人成长的全人格教育、使人更自由而非更局促的空气。这样的“现代”,才值得我们一代代人不遗余力地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