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之外》:一部呼唤“亲亲”的小说
万宁的中篇小说写得很好。《城堡之外》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许是第一次写,她显得有点犹疑不决,似乎有很多想法要在这部小说里表达出来,因此在结构上稍显庞杂,但即使这样也不得不承认,她对当代家庭的书写,是站在现代性的高度上,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和思想启迪。
万宁通过郁家三代呈现了不同的家庭状态。她以郁澍年轻一代的新型婚姻家庭形态为模板,反思了郁澍的外公外婆辈和父母辈在婚姻家庭上的失策。无论是郁黄和沐上川,还是郁寒雨和谢一民,他们的家庭看上去是完整的,他们在家庭之中也不冷不热地相互适应地生活着,但他们的家实际上已经是名存实亡了。这一切当然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万宁虽然也写出了在这种名存实亡的家庭中,受伤害最大的是女性,但她并不是要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为女性诉苦抱怨。她在这部小说中明显是在超越女性立场,力图从人类共同性的基础上去诘问家庭在现实中的问题症结。她发现,人们普遍存在这样一种意识:在人生抉择的天平上,家庭往往被人们当成了最轻的砝码,而社会公共舆论也以不同的方式在助长人们的这种意识。比如总说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他们为了事业而牺牲家庭是应该得到原谅的。万宁其实写出了我们曾经处在一个全社会缺乏家庭意识的大环境。无论是郁黄,还是谢一民,他们在家庭里总会流露出大男子主义倾向,无论是社会舆论,还是单位组织,都会助长他们的大男子主义。他们不仅给亲人和家庭带来了伤害,而且他们自己也深受其害,因为他们并不能从家庭中获得应有的精神资源。这种精神资源的核心内涵便是“爱”。古罗村的麦含芳可以说为家庭的精神资源添上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注脚。麦含芳曾是古罗村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在枫城读书的时候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处在热恋之中,革命风暴突然袭来,她仓皇回到古罗村,才发现家里人正在为逃避革命的惩罚而变卖田产,当她预感到前程不妙时,又被人强暴并怀了孕,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父母兄弟一致认为,只有“家”才能让她免遭灾难。于是大家撮合着让她与家中的佣工姚守望成亲。匆忙中,麦含芳便与姚守望组成了一个特别的家。但正是这个家,拯救了麦含芳,她像一块坚冰,慢慢地被姚守望执着而无声的爱所融化,重新成为了一个勇敢面对生活的女人。麦含芳的经历是奇峻的,她因社会巨变痛失恋人,被小人强奸,下嫁给一个出身殊异的男人,生养一个儿子,在婆婆与邻居们仇恨的环境下生存。在以往的小说中,像有她这种经历的女人往往成为悲剧角色,但万宁笔下的麦含芳并没有成为悲剧人物,这是因为有了一个安全和暖意的家,才使得她能够释放自己的怨恨和屈辱,安妥自己的心情。麦含芳懂得家庭的重要性,她才会对自己的女儿深怀一层歉意,她觉得她没有为女儿提供更多的家庭支持。同样,她才会全身心地帮外孙女儿蓝青林操持家务,还十分有心地呵护着这个新家庭的和谐气氛。在郁澍和蓝青林为孩子西沐应不应该去枫城上幼儿园的事闹起了小矛盾时,麦含芳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她几句话便化解了蓝青林的焦虑,更是在郁澍回到古罗村后,她不动声色的张罗起一次家宴,安抚着外孙女婿的心情。万宁特意详写了这次家宴,把家庭的日常情趣,亲人的眉目传情和相怜相惜刻画得生动极了。
自从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在反对封建文化传统的大潮流下,文学基本上是将“家庭”作为批判对象来处理的,因为封建的家庭以传统伦理礼教约束人的个性,扼杀人的自由。这从中国现代化运动的进程来看是完全合理的。但今天我们进入到现代社会,家庭越来越具有现代性特征,客观认识家庭的价值和意义也是特别需要文学创作来关注的社会热点。万宁的《城堡之外》正是从这一社会热点出发,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学者孙向晨在论述家的哲学意义时,认为现代社会的家包含着双重本体,第一个本体是“个体”,第二个本体是“亲亲”。第一个本体是说,在现代家庭里,个体优先和个体自由。以往小说中关于家庭的书写,绝大多数是从个体这一家庭本体出发去讲述故事的。比如对爱情和理想的追求完全超越了家庭的预设,又比如以对个人欲望的强调和以身体写作去对抗家庭中的男权中心,又比如以对母性精神的质疑,呼唤女性的彻底解放,等等。这些书写无疑都是建立在越来越普遍的追求个性解放的社会思潮大背景下,具有积极的意义。但也正如孙向晨在其《论家:个体与亲亲》一书中所担忧的:“在现世的中国,‘个体’并没有真正确立,‘家’则在不断没落。”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之一就是整个社会忽略了家还有另一个本体,这就是“亲亲”。所谓亲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概念,意思是指亲爱你的亲人,首先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亲亲也被说成是“亲亲为大”。孙向晨认为,亲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理念,但它同时也是人类的普遍性情感,古希腊哲学也有一个说法:“亲情之爱”,以此区分“男女之爱”“友情之爱”等,所谓亲情之爱就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亲亲”相似。但古希腊的哲学家对于男女之爱、友情之爱等都有丰富的论述,独独对于“亲情之爱”没有深入的理论。中国文化传统突出了“亲亲”之爱,并以“亲亲”为基础发展出“孝悌”的基本德性,推出“仁爱”,并由此发展“家”文化。孙向晨强调了“亲亲”这一中国文化传统理论对于现代人所具有的积极意义。当代家庭最突出的问题便是缺乏“亲亲”,也只有“亲亲”才是让家庭成为幸福归宿的良方。我愿意把万宁的《城堡之外》看成是一部呼唤“亲亲”的小说。
小说对于家庭关系的书写是多向度的,写出了“亲亲”的多个层面,家庭出了问题,不仅影响到夫妻的关系,也会影响到父母和子女。郁澍和蓝青林这两位年轻人都是因为各自家庭的影响使他们对于爱情和婚姻产生了质疑,以一种孤独的态度去应对世界。但所幸的是,这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古罗村里相遇了,如果在喧嚣的城市里他们即使相遇也可能会错过,只有在青山绿水所环抱的古罗村,他们才会对上眼神,他们这时候便抹去了过去在家庭中蒙上的心灵阴影。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追问过去,不担忧未来,也不被世界繁杂的事情所烦恼。这也许就是万宁所推崇的理想家庭状态吧。其实万宁并没有花多少笔墨写他们之间的爱情,她所描写的更多的是一种“亲亲”的美好图景。万宁写道:“爱情里的荷尔蒙只有十几个月,而蓝青林与郁澍在一起四年多了,那就意味着他们之间身体里基本上不怎么分泌荷尔蒙了。在一起,更多的是亲情与习惯,他们会产生婚姻荷尔蒙,向亲密之爱与承诺之爱过渡,走向平常的夫妻,生活里只笼罩着烟火尘世的气息。”万宁的这段话就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对于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来说,“亲亲”比爱情更重要。万宁还写到郁澍的心理活动:“至此,他觉得他的人生正走向完美,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儿女双全,让自己的人生,以一个‘好’字来呈现。他坐在车上,忍不住嘴角上扬,如此,便又想起蓝青林,想自己能拥有的一切,都是蓝青林给的,而自己这辈子要做的事,就是好好爱她,努力赚钱养家。”这话听起来似乎很世俗,很没有雄心壮志。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有了一个美好家庭安妥自己的灵魂,他才能以更好的状态去干大事,而且一个美好家庭也必将成为自己的动力之源。我想,万宁在小说中花很多笔墨去写郁澍和蓝青林热情帮助古罗村实施新的建设规划,其意图应该也是在这里。总之,万宁在《城堡之外》中通过不同时代的不同家庭,反思了家庭在缺乏“亲亲”的情景下所造成的深远的后遗症,同时也通过一对年轻人组成的新家庭,表达了她对家庭和婚姻的尚不是很清晰却是很坚定的美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