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红豆》2022年第2期|丁小龙:抱一
来源:《红豆》2022年第2期 | 丁小龙  2022年06月06日08:28

丁小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在国内多家文学杂志,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翻译并发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尔姆·托宾、萨曼·拉什迪与珍妮特·温特森等作家作品三十余万字。陕西省“百优人才”之一。出版小说集《世界之夜》。曾获陕西省青年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抱一

丁小龙

我走出监狱大门的瞬间,已成为一个有力量的新人。

此刻是冬天,眼前的梧桐与三年多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那时候是秋天,树上还挂着很多叶子。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微微战栗,仿佛还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看着眼前的光景,我流下了冰冷的泪珠,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终将毁灭的万事万物。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冬天,也不再会有春天。在这一点上,我羡慕树的四季轮回、生死更迭。我并不害怕死,我害怕的是在死前没能尝尽作为人的所有滋味。

等了半个小时左右,我才看到儿子的身影。他从白色面包车里走下来,穿着黑黝黝的羽绒服,仿佛是失去翅膀的巨型乌鸦。他比三年多前胖了不止一圈,留着邋遢的胡子,眼神中依旧没有光。看到我后,他迟疑了半晌,然后招了招手,喊道,你过来吧,我在这里等你。不知为何,我在他的举动中突然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在我走向他的时候,冬天的寒气灌入体内,发出轰隆隆的鸣叫。突然间,我体会到了人生的寒冷。

他比我高出了半个头,而我在不断退化,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他从车上取出一件黑色棉袄,递给我,说,这是我妈给你拿的,你快穿上吧。我原本想问他们这几年过得好不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于是,我穿上了黑棉袄,寒气也因此长出了翅膀,飞出了我的身体。

上车之后,儿子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燃。我猛吸了一口烟,想象着尼古丁催醒我每个细胞的场景。真实的情况是,我被呛出了泪花,随后便扔掉了那支烟。在我缓神的时候,儿子扭动了钥匙,启动了车。也许是因为沉默了好几年的缘故,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交流,于是转过头,看着不断倒退的冬日风景,思索着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过了一会儿,儿子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可怕的口水歌。这么多年了,他依旧喜欢听垃圾音乐、吃垃圾食品、看垃圾视频。作为父亲,我应该随时指出他的问题。然而对于蹲过大牢的我来说,我早已经被剥夺了作为父亲的权利。这么几年来,他和他妈从来没有去监狱看过我。我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和处境。他能在今天接我回家,我已经非常欣慰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儿子把车开到了平阳镇,最后在镇子南边的幸福洗澡堂停了下来。他对我说,后座上有你的衣服,拿进去冲个澡吧。我摇了摇头,说,浪费这钱干吗?还是回家洗吧,再说我身上也没啥味道啊。他拉下脸,嚷道,你身上都臭死了,再说家里也没有你洗澡的地方。我自觉理亏,便不再说话,从后座上拿出了那个蓝色塑料袋。他给我塞了二十块钱,说,你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我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向眼前巨大的熔炉。某个瞬间,我感觉自己走向了自己的火葬场:现在的我和死去的我就要在此诀别。

很多年前,每逢春节前,我都会带儿子来这里洗澡,洗掉整个冬天的寒气与脏气。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而言,洗热水澡成为某种清洁的仪式。那时候,儿子最爱的人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我曾经答应带他去城里游玩,而他也发誓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带我去城里生活。我们依靠这个美梦生活了很久。后来,梦破碎了,而我们早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他没有考上大学,甚至连高中的大门都没有进过,而我呢,自从进了监狱,也失去了作为父亲的资格。此时此刻,我赤身裸体地站在澡堂的浴池里,回想着往事,回想着曾经甜蜜的梦。此刻我和他们都赤裸着身体,看不出彼此的身份,也看不出彼此的差别。此时此刻,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每一次对肉身的清洗,我都感觉身上的罪孽少了一分。从澡堂出来后,我觉得自己如同轻盈的鸟儿,只不过是被剪断了翅膀。

再次见到我后,儿子说,终于有点人样了,以后再也不要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对所有的痛苦早已经免疫,但他的话还是刺痛了我的心。很多年前,没有人敢和我这样说话。如今的我,早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底气,只能依赖儿子的脸色而活。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适应全新的法则。一路上,儿子都没和我说话,而是跟着广播唱着那些难听的歌。过了铁路,快到村子的时候,他关掉了音乐,板着脸说道,回去吃完饭后,你就住在我婆家,我刚有了娃,住在一起影响不好。我苦笑道,啊,我终于有孙子了,我是不是应该给娃准备些啥礼物?儿子冷笑道,你连一毛钱都没有,你想准备啥礼物啊?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重,他又补充道,等会儿我给你一百块钱,你就当着我媳妇的面给娃,就当是见面礼了吧。我没有再说话,而是点了点头。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尊心对我而言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越是靠近家,我越想逃离。然而,我无处可逃。这个家也许是我最后的避难所。

下了车后,面对着眼前的二层楼房,我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终于有了新房,悲的是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房间。儿子咳嗽了一声,打开门,把我领进楼房。我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我的媳妇春花。春花挤出了笑,说,利民,你回来了啊,把你的包放在沙发旁,饭马上就好了。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把包放到了沙发旁,然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也许儿子看出了我的窘境,他打开了电视机,把遥控器递给我,说,你看看电视吧,你不在的这几年,这个世界都变了样。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国际新闻,试图了解世界的每一次改变。其实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换了一个电视台,看一个普法栏目。

听到孩子的哭声后,我把电视调到了静音,站了起来,看着儿媳妇林萍抱着孙子走进屋子。也许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看到我后,林萍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笑道,爸,你回来了啊,看,这是你孙子东东。随后她对怀里的孩子说道,东东,这是爷爷,快叫爷爷。孩子盯着我看了半会儿,眼神中满是疑惑,随后便转过了头,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我走上前,掏出一百块钱,塞到孩子的口袋中,以此作为见面礼。在东东的身上,我看到了儿子的幼年。我哼了哼过去的歌,东东转过了头,盯着我,止住了哭泣。我原本想去抱抱孩子,林萍却找了个借口,抱走了孩子。

晚饭是我最喜欢的韭菜大肉饺子。春花还特意做了两盘凉菜。儿子也准备了半瓶白酒,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开口叫我爸。我知道,我是他的耻辱,而他也从来没有原谅我。由于我的存在,他在村子里始终抬不起头。要是我死了,他肯定会过得很好。可我并不想死,我还想好好活着。特别是这次出狱后,我想成为一个好人,想重新成为让儿子自豪的人。喝了三杯白酒后,儿子对我说,你先住在我婆家,等以后有机会再回来住吧。随后,他又补充道,你以后就给我干活吧,我会给你养老的,不要再做那种事情了。我们都不再说话,怀着各自的心事吃完了饭。从头到尾,我吃到的全是苦味。临走前,春花把打包好的饭交给我,说,这些你拿给妈吃,以后不要再干蠢事了。不知为何,转过头后,我差点流出了眼泪。

母亲的家在村东头,旁边是一条大壕沟。壕沟里长满了树木,那里曾是我们孩子的秘密森林,如今却成为村民们倾倒垃圾的场所。如今的村庄,早已换了模样,而我所认识的很多人已经被埋到了后山坡,其中包括我的父亲和我的两个哥哥。终有一天,我也会被埋在后山坡上,沉默地守护着村庄。我不想和他们埋在一起,因为我已经受够了他们的聒噪与浅薄。走到母亲的家门前,我突然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冲了进去,喊着母亲。我进了房间,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而母亲也不见了踪影。我悬着的心升到了嗓子眼,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准备出去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咳嗽声,心才重重地落回原处。看到我后,母亲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诧,她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说,民娃,妈都有好几天没见你了。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疑问,母亲又补充道,你爸昨天出门了,出远门给你们赚钱去了。我帮母亲整理了头发,说,妈,我爸十多年前就死了,现在埋在后山坡上呢。母亲推开了我的手,骂道,你这娃咋胡说哩?我昨天还和你爸吃饭哩,难道是我哄你哩?我苦笑着说,妈,我哄你哩,你说得对,我爸就是赚钱去了。说完,我把饺子端到了母亲的旁边,打算喂她。母亲笑道,我又不是娃娃,我自己会吃。随后母亲又问道,民娃,你好几天都没来看我了,你都干啥去了?我说,妈,我出去修铁路了。母亲说,我娃就是有出息。说完后,母亲开始吃水饺。我知道,母亲有好多年没出过大门了。她活在记忆的王国,把喧嚣的世界挡在了门外。很多时候,我羡慕她的这种生活方式。

晚上,我独自睡在一个房间。其实没有半点睡意,于是我从柜子里翻出了那本泛黄的书,也是我的圣书。这么多年来,我的精神导师始终都是尼采,我最爱的书还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许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庆幸的是,母亲并不认识字,她无法通晓儿子真正的灵魂。在我迷惘的日子里,尼采的书挽救了我的命,在漂泊的日子里,尼采的书成为我的护身符。如今,我重返山洞,重新翻开这本书,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心跳,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力量。是的,我可以摧毁自己,也可以重建自己。我就是超人。因为生命的轮回,我又重回母体,重回山洞。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才能感觉到自己作为人的快乐。

凌晨两点,我关掉了灯,凝视着黑暗,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奇怪的是,我找不到连续性的画面,所有的记忆就像是掉落在水泥地面上的花瓶,变成了碎片。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我躺在黑暗中,试图用记忆的针线,缝补同样破碎的自己。在进入梦境的瞬间,我多么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二十岁那年,我人生的航向再次发生了调转。那年夏天,我高考又落榜了,这一次距离大学仅差三分。这是第三次高考落榜,但我还是不甘心,不愿意向命运低头。离开学校后,我走到曾经熟悉的街道上,眼前的一切都灰蒙蒙的,没有生命。我走进县城唯一的书店,来到哲学类的书架旁,随手翻开了眼前的一本书。让我惊诧的是,这本书说出了我想说却无法说出的话,我仿佛是遇到了专门为自己而写的书。看了其中的五页之后,我就买下了尼采的这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基本上用光了我身上的零花钱。没有钱坐公交车回家,接下来的二十多里路我只能步行。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但我是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我把自己落榜的消息告诉了父亲。听完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失望,以及失望后的释然。我请他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再去复读一年。他点了点头说,民娃,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就回来帮忙干活吧,再说啊,人的命,天注定。说完后,父亲转身离开了我。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流进了嘴角。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父亲老了,不再是我的靠山了。我并不责怪他,因为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我责怪的只有我自己。于是,落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必要的劳动之外,我基本上都不怎么出家门。我的房间就是我的山洞,尼采的书就是我的圣书。独自一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尼采所谓的超人;与庸众相处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先知。尼采启发了我、鼓励了我、点燃了我,让我找到了心灵深处的声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乡村的思想家,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启蒙那些未开化的乡民。

在村子里,我成为他们眼中的怪人。因为我从内心看不起那些蝼蚁般的人,看不起那些不知生死奥义的人。他们古怪的眼神塑造了更加圣洁的我。有一天,村主任来到我家,对父亲说,民娃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要不要带娃去看看病。平时还算温和的父亲,脸色突然变得难看,骂道,你们脑子才有问题呢,我娃比谁都正常。村主任叹了叹气,转身离开,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家。自此之后,村里人都说我被恶鬼附体,已经无药可救。村里人像是躲着瘟疫那样躲着我的家人。甚至还有另外一条传言,那就是他们将在合适的时间要将我当众烧死。母亲在家时不时会哭泣,甚至扬言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每到这样的时刻,父亲便会站了出来,说,咱儿子咋可能有病?有病的是那些看热闹的人。听到父亲的话,我才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生活在这孤独的王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看见人,害怕外面的世界。在这秘密山洞里,我已经通晓了关于人的所有奥义。

在我二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两件改变我命运航向的事情——那年三月,祖父因为与子女的矛盾而悬梁自杀;十一月,我把春花娶回了家。虽然我还是喜欢独处,但为了家庭,我不得不重新走出山洞,抑制心中的疯狂,尝试与村里人打交道,试图过上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春花是一个爱热闹的开朗人,喜欢和左邻右舍打交道,而这也多多少少地感染了我、改变了我。只不过像村里的那些女人一样,春花从来不读书,也没有什么精神生活。这不是她的错,而是因为我太挑剔、太古怪了。为了避免再次疯狂,我把尼采的书全部交给了母亲,让她替我保管。从母亲的房间出来后,我感觉解除了魔咒,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然而,我的本质是自由的精灵,我经常在午夜听到尼采的召唤,经常在梦中遇见查拉图斯特拉与狄奥尼索斯。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些梦,更没有告诉别人查拉图斯特拉和我的祖父长得一模一样。

结婚后的第三年,我们迎来了我们的女儿有慧。为了肩负起作为父亲的责任,我更加卖力干活,农闲时也外出打工干活,甚至还去过邻县的煤矿。我尝尽了世间的苦涩,看惯了别人的脸色。每次回家看到女儿的笑容,一切似乎也值得了。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他们,有一次发生了事故,我被埋在了地下,差点化为尘土。更为可怕的是,我有时候甚至期待过在事故中死去,这样就不必在生活中忍受煎熬,还可以让矿上给家里赔偿一大笔钱。我受够了作为人的命运与责任。我曾经幻想过早点死去,永无复生。

又过了两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有智。母亲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说,你终于有儿子了,我这辈子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在我儿子百天的时候,母亲拿出了自己的值钱家当,换了一些钱,在村子里摆席宴客。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快乐的神情。宴会之后,父母和我们分了家,在村东头的宅基地上盖了新房子。自此之后,除了特殊的日子,他们基本上没有在我家吃过饭,而我经常去他们家吃饭闲谈。没有了父母的庇护,我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凶险。

为了扮演好父亲的角色,特别是为了给儿子做好榜样,我不得不切断自己的翅膀,在泥地里艰难跋涉,以此换来生活最基本的保障。然而这个村子囚禁了我,我想要带着儿子一起去远方。那时候,我给儿子编造了很多关于我的传奇故事。那时候,我还是儿子心中的英雄。有一次,他对我说,爸爸,我以后想要变成你。这句话既让我感动,又让我难过。我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日复一日的可怖生活。

在儿子十一岁那年,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大转折。那一年,家里五亩地的苹果品相惊人,却找不到合适的瓜果商人。眼看着果实越来越熟,在风中的样子也从最初的生机盎然,变成后来的摇摇欲坠。到了最后,春花也坐不住了,跑到苹果园里放声大哭,骂天骂地,怎么劝也劝不住。我理解她,果园是我们家最为重要的经济来源。最后,我决定和张天明、王九月两个老乡雇一辆货车,把苹果拉到省城卖,据说价格是平时的三倍。我们像是被惊醒的梦中人,做起了关于发财的美梦。临行前的夜晚,我失眠了。我从来没有去过繁华之地,既恐惧又欣喜。我答应赚很多钱回来,承诺要给孩子们带回礼物。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追寻我的黄金梦。我并不知道迎接我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到了城市之后,我有种窒息的欢愉,屏气凝神地看着窗外,不愿意错过每一处风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到了事先约好的瓜果市场贩卖地。这里的苹果价格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乐观。第一天,我们还抱着观望的态度,却没卖出多少苹果。第二天的价格下跌了一些,我们的心里有点惊恐,但还是故作镇定地等待。第三天,价格又降了,车里的苹果也坏掉了一些,我已经闻到了腐朽的气味。时间每过一分钟,我的心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随时都有可能破碎。临近晚上的时候,我撑不住了,最终向现实妥协——苹果以三毛五的超低价卖给了一个川商。拿到钱后,我感觉自己被野兽吞食了。那天晚上,我请他们吃了夜宵,还一起喝了啤酒。我喝了很多酒,差点断了片,是他们把我送回了廉价旅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对于窗外的风景,我没有一丝的眷恋。回到家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给孩子们买礼物。家里人都默不作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那一年,我们的苹果园亏损了将近三万元,三万元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就是一个天文数字。那一年,一切都变了,而我又再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那段时间,我无法面对家人,更无法直视孩子们的眼睛。我选择了逃避家庭,选择了麻痹自己。在黑娃的引导下,我找到了自己的避难所,那就是赌场。所谓的赌场,也不过是村东头旺盛家那个摆着四张麻将桌的房间。在玩了一场之后,我在心里宣布这里是我的人间乐园。那个晚上,我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与此同时,我看见自己不断地下坠,下坠到无尽的深渊。

从那晚开始,我没有心情理会家里的事情了,而是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赌博这件趣事上。当然,有输也有赢,大多数情况下是输,但我并不在意输赢这个结果,而是在意整个惊心动魄的过程——这个过程可以让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可以让我再次体验活着的感觉。刚毕业的时候,我的房间是我的山洞,是修炼自己心性的天堂。如今,赌场成为我新的山洞。在这里,我又再次成为尼采的信徒,再次成为乡间的查拉图斯特拉。他们都觉得我变了,变成了和过去相反的人。其实,他们看到的都是表象,我的本质并没有改变——我是超人,我一直走在通往不朽的林中路上。有一天,春花带着儿子来赌场找我,说要带我回家。儿子过来拉我的胳膊,而我不耐烦地推开了他。儿子哭了,春花骂道,哭啥哭?你以后就不要认这个爸了。说完后,她拉着儿子走出了赌场。也许是从那一天开始,儿子和我也越走越远,却和我长得越来越像。没过几个月,我输光了所有的钱,而作为家里的掌柜,春花也断了我的钱。没有了钱,我便沦为赌场的看客。又过了几日,我甚至被剥夺了看客的资格。再次回到家,春花对我冷言冷语,女儿对我也是不理不睬,唯有儿子会喊我一声爸爸,然后又迅速地跑开。我明白,在他心中,父亲的英雄形象早已经轰然倒地,而我也听到了自己破裂坍塌的声音。

走投无路之下,我又找到了黑娃,而他犹豫了半晌,最终给我指出了一条所谓的明路;就是每逢镇子赶集的时候去偷那些商贩的钱包。在我的哀求下,他把我介绍给了镇子上的季风。季风看了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个兄弟一看就是聪明人,好用。随后,他给黑娃塞了一百块钱。黑娃拿着钱,心里乐开了花,摇摇摆摆地离开了我们。季风给我讲了所谓的江湖上的规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出卖自己的兄弟,否则后果特别严重。他又给我讲了扒手的几个要点,而我很快就领略了其中的奥义。当天下午,两个兄弟配合我作案,其中一个假装买货,分散老板的注意力,另外一个负责盯梢和开车,而我在合适的时机打开货车门,拿走摊主的钱包。第一次伸手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快要破裂的声音,双手战栗,又恐惧又兴奋。得手的那瞬间,我体会到了生命的极乐,感受到了自由的意志。接下来的三单,我们也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差错。那天,我们总共拿到了八百五十六块钱,而作为主力,我分到了其中的三百块钱。在天快黑的时候,我在附近的服装店买了两身衣服,一身给儿子,另一身给女儿。随后又去隔壁的店给春花买了化妆品。回到家后,我把礼物送给了他们。女儿说了一声感谢爸爸,儿子则上前抱住了我,让我以后带他去城里玩。接到化妆品后,春花先是诧异,接着是惊恐,最后是欢喜,毕竟这是我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晚饭的时候,我又坐回了家里最核心的位置。睡觉前,春花问我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我说,是在镇子里干活挣来的。春花似乎明白了什么,叹气道,你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你,这个家就要塌。我没有再说话,而是凝视黑暗,让自己成为黑暗。临睡前,我似乎听到了黑暗中自己倒塌的声音。

接下来的日子,每逢赶集,我就会去镇子上干活。说实话,我越来越享受这种偷窃所带来的精神快感。或者说,我对此慢慢地上了瘾,怎么戒也戒不掉。原本以为会这样一直顺利地干下去,没想到在立冬的这天却迎来了转折。在拿到一个钱包后,我被突然出现的几个人团团围住,被摁在了地上,随后被带上了警车。那个瞬间,我明白自己活着的一部分已经死去,死去的一部分又重新复活。我不害怕,相反,我很镇定地接受了老天给我的一切。

在牢里的时候,刚开始我期待孩子们会来看我。然而,这种期待一次次落空,最终只剩下了空想。有一次,我梦到他们砍掉了我在家里种的那两棵泡桐树,我的心死了,我明白孩子们不会再来看我了。只有母亲会偶尔来看我,每次说的都是同样的话,民娃,你以后出去了,一定要做个好人,要不然我和你爸在村里都没法活了。在她来看我的第四次,我对她吼道,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是你们害的,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母亲摇了摇头,再也没有来看我。不知为何,在牢里,我慢慢地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每天都是重复单调的日子。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变得越来越轻盈,在梦里时常处于飞翔的状态。也许你们不相信,我看见了自由的幻象。

三年多后,我出了监狱,整个人脱了层皮,也换了面目。世界也变了面目,灰突突的,没有了生命的亮色。那一次,父亲和母亲接我回了家。看着母亲空洞的眼神,我立志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踏踏实实的老实人。

就这样,我在村子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多,体会不到任何活着的乐趣。我又去镇子上联系到了季风,又重新干起了老行当。没过多久,我再次被抓了现行,再次被送进了监狱。在此期间,除了母亲唯一一次探监之外,没有任何人来看我了,而这也正符合我的意思。第二次出狱,是大哥来接的我,他告诉我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父亲因中风而突然离世。我没有哭,没有自责,而是突然明白了人世的无常。回到村子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村里人开始躲着我,春花也不给我好脸色,至于孩子们,他们已经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这个罪犯父亲了。经过很长时间的自我改造,我再次适应了农村的生活。七年后,我旧病重发,再一次进了监狱。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相信我了,而我也的确根除不了这个心瘾。

如今,我重新回到人间。经过三年多的历练,我觉得自己已经根除了心瘾,摆脱了心魔,成为世界上最健康、最纯洁的人。当然,除了母亲,没有人相信我的话。讽刺的是,母亲已经失去了记忆,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在家里,我没有任何的地位。在村子里,他们把我当成会说人话的怪物。如今,我也当上了爷爷,和我的爷爷也越来越像。这让我异常惊恐,因为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距离生命的终点也越来越近。夜里睡觉前,我总能听到风从远方带来死亡的绝对信号。在梦里,我经常遇见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而现实又是如此令人绝望、如此死寂。留给我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事情。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一次我一定要选择适应这个世界,选择成为正常的人。

为了重获生命的元气,我又去了一趟县城,在书店里买了几本尼采的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是尼采的信徒,依旧相信超人学说,依旧信奉权力意志。在他献给自由灵魂的书中,我读到了呐喊,读到了自由,读到了恩惠与慈悲。虽然我被囚禁于自己的肉身,但没有什么可以囚禁我的灵魂。重新回到这个山洞,我发现自己的肉身已经衰败,而我的灵魂却越来越轻盈,越来越接近生命的本真状态。

自从住在母亲家后,春花再也没有给我们送过饭。儿子送来的大白菜够我们母子俩吃半个冬天。除夕夜,我和母亲两个人过节,包好了大肉水饺。等煮好后,母亲总共舀了三碗,然后嘱咐道,最大的那个碗给你爸,你爸最喜欢吃我包的饺子了。我点了点头,把最大的碗留给了不存在的父亲。吃饭的时候,母亲边看电视边喃喃自语,所说的话也许只有她自己能听懂。母亲是说给父亲听的,也许在她的眼里,父亲就一直在她的身边,从来没有离开,更没有死去,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获得了某种不朽。

零点的时候,我点燃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预示着某种终结。没过多久,我看到了在高空中爆裂的烟花,看到了在黑暗中被瞬间照亮的大地。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父亲第一次带我们兄弟三人一起看烟花的场景。如今,他们都离开这个世界,只剩下我这一具空皮囊。

过年的时候,儿子不让我出门,说他会走完家里的亲戚,说这样还能省些钱。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是这个家族的耻辱,是村里人的笑话,而他是怕我丢人现眼。以前,我在村子里还有几个好伙计,不过到现在,死的死病的病,还有一个成了疯子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数来数去,除了明光之外,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明光没有成家,父母前几年先后去世,唯一的哥哥也和他断绝了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明光和我一样,都是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然而我们有着本质的差别:明光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基本上算是文盲;而我呢,差一点考上大学,特别喜欢读书,是尼采哲学的忠实信徒,算得上是没有立著的思想者。我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了。我也是人,需要表达,需要交流,于是我会时不时地去找明光,和他说话。

有一天,明光对我说,活着没啥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说,死了也没啥意思,还不如这样赖活着。明光面露疑惑,问道,你又没死过,你咋知道啊?我停了几秒钟,答道,我已经死过好几次了,只不过又活了过来。明光盯了我一会儿,没有再说话,随后他把目光放在了喧闹浮夸的电视剧上,而我则走出了他的房间。我们都想成为好人,却发现已经被剥夺成为好人的资格。

初三,程铭回老家过年,见到年长的男人就会发烟,见到小孩就会发红包。他还会和村里的女人们拉上几句闲话。这么多年来,除了额头的几条皱纹,他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说话响亮,底气十足。他是村子里的传奇人物,是每个村民心中的亮光。他是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名牌大学的学生,也是第一个博士,还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教授。他也是唯一去过欧洲的人,而他的妻子是以前省级领导的女儿。也许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想巴结一下这位传奇人物。也许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去河里捉鱼。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曾经相约一起考大学、一起闯世界。高考改变了我俩的命运——他在光明的路上越走越远,而我在黑暗中越陷越深。再后来,我们便没有了来往。下午,程铭来看我,而我兵荒马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临走时,他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抬起了头,看着他,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他先是惊愕,随后便翻出了钱包,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了我,说,这里还有我的名片,你以后有事情可以联系我。

第二天,我带着明光一起去赌场玩牌。我并不是重新犯上了赌瘾,而是想重新体会热血澎湃的感觉。只有在赌场,我才能体会到活着的乐趣。有一天,春花和儿子又来到赌场,喊我回家,而我理都不理他们。儿子喊了我的名字,我转过脸,被他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随后,儿子拉着春花离开了赌场。

回去的路上,明光问我接下来该咋办。我想了想,说,要不你跟着我一起去镇上弄钱吧。明光沉默了片刻,说,好的,反正活着也太累了,也没啥意思了。那个晚上,我没有回去,而是住在了明光的家。整个夜晚,我都睡不着觉,头脑中塞满了关于过往的记忆碎片,怎么也清除不掉。我早已经不适应这个世界了,也许牢房才是我最自由的地方,才是我真正的山洞。我想到了尼采的那本书,想到了筋疲力尽的查拉图斯特拉重新返回山洞的场景——山洞囚禁了他,又给了他自由。我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没有明天的明天。

夜深了,而我却没有丝毫的困意。突然间,我闻到了从户外吹来的清新气味。我披上了衣服,走出了房间,迎面而来的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我童年第一次看到大雪时的激动心情。也许,那场雪和这场雪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而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相比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许,明天起来,这场雪可以覆盖所有的黑暗与丑陋,世间的一切都干净茫然,没有丝毫的差别。不知为何,我又重新期待明天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