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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国潮艺术,古典文化的当代共情
来源:文艺报 | 董孜牧  2022年05月27日08:17

国潮出圈,已经是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了。在2021年,传统文化甚至成了互联网的一种流量密码。也从去年开始,国潮出圈似乎出现了一种“高雅化”的趋势。《唐宫夜宴》《只此青绿》《五星出东方》等原本小众的古典舞作品,接连登上热搜,斩获一波大众好评,俨然成为新晋的国潮IP。

为什么出圈的是古典舞?

过去一年里的国潮现象中,最为出圈的惊艳之作,竟然多数来自中国古典舞。这一点或许令人意外。或许我们仍记得十几年前的春晚,全国观众被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表演的《千手观音》所震撼的时刻,但中国古典舞似乎从未有过这样一种处境:舞蹈凭借自身蕴含的文化感、历史感以及视觉震撼而出圈,成为传统文化美学的代表。

如今,在晚会或综艺节目里大放异彩的中国舞蹈,无不呈现为古典与现代审美高度融合的文化意象。无论是传统广电体系,比如央视春晚、河南卫视“奇妙游”系列,还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新兴媒介,如B站的《花好月圆会》《上元千灯会》以及舞蹈综艺节目《舞千年》。国潮开始打破专业圈层,将原本阳春白雪的舞台艺术带入了大众视野。

为什么出圈的是古典舞?舞蹈《只此青绿》的火爆很有代表性。这支舞剧自2021年8月首演至今,线下演出已逾百场,但首次令它出圈的,还数登上2021年的B站跨年晚会。《只此青绿》不但上榜热搜,“青绿腰”还一度被站内年轻的舞者翻跳和模仿,成为“二次创作”的热点。而登上2022年央视春晚的舞台,则真正撬动了《只此青绿》的受众圈层,引发了全民性的点赞和关注。

《只此青绿》这支舞剧的故事并不复杂,讲述了一位故宫青年研究员“穿越”回北宋,以“展卷人”视角窥见画家王希孟创作《千里江山图》的故事。舞剧全程只是舞者全程无声地演绎,情节、场景的表达都是抽象化的,对于普通观众而言,无疑存在“入画”的门槛。然而,这并没有妨碍《只此青绿》倚美“出圈”。

为什么《只此青绿》这种有门槛的美,能够如此轻易地被大众接受?这或许恰恰折射出国潮的叙事逻辑正在发生转换:我们对于国潮、国风的热情,正在从物质层面转向更为具体的文化情境,开始触达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的根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刘成纪认为,《只此青绿》是中国传统绘画向舞蹈幻化或迁移的产物,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在诗乐舞和诗书画之间是互通的,在乐感、旋律、节奏、韵律上有共同的本质。

不过,绘画与舞蹈在《只此青绿》中的结合,显然也有现实生活的基础,也就是这些年的“文博热”。从2016年的《我在故宫修文物》受到年轻人追捧,到《中国诗词大会》《国家宝藏》等传统文化类综艺收视率与口碑的双丰收,都为大众欣赏和感受古典舞中的时代感、文化感和历史感奠定了一定的知识基础。比如2021年河南卫视春晚的舞蹈《唐宫夜宴》,舞蹈中包含了乐俑“活化”的情节,博物馆也是舞蹈场景之一。加上“5G+AR”的新技术加持,强烈的视觉冲击使人身临其境,打破了此前的观赏门槛,使人直接受到舞蹈之中盛唐气象的文化感召。

实际上,古典舞并不等于中国古代的舞蹈,今天的古典舞是新中国成立后研究者基于考据和研究的再创作,是把静态的造型艺术,复活成动态的舞蹈艺术。这与《只此青绿》的创作逻辑本身是一致的。而观看和领略古典舞本身的过程,也包含很强的知识属性。

去年豆瓣国产综艺排名前三、凭口碑出圈的舞蹈综艺《舞千年》,在这方面更为典型。传统舞乐知识的下沉传播,恰恰是透过场景化、沉浸式的故事,透过新的视听技术来进行的。《舞千年》由B站与河南卫视共同制作,最终也体现了二者鲜明的共创特色:年轻化表达和新技术的应用。作为一部介乎综艺和剧情片之间的舞蹈节目,《舞千年》涵盖汉、唐、宋、现当代四个时代的24支舞蹈,也透过舞蹈,提炼出了几个时代中最为鲜明的美学要素。

《舞千年》既像一部架空历史的影视剧,又是包含了PK元素的舞蹈歌乐类综艺,这种“剧情+小剧场+舞蹈”的设计相当“观众友好”。剧情一方面可以引导观众进入舞蹈情绪,降低观看门槛,制造泪点和笑点,减少枯燥感;另一方面,串联剧情的人物,同样可以局外人的身份评点舞蹈,增加了影片的知识属性。

《舞千年》的舞种选择,体现出一种有所编排的知识结构。北京舞蹈学院学者武艳指出,节目中的古典舞以舞身韵、汉唐和敦煌三类最为常见,第七章的《五星出东方》,还演绎了一种龟兹风格的乐舞。虽然这些舞蹈都统称为中国古典舞,但是审美基础各不相同。《舞千年》将视听审美与知识科普相融合的做法,与当下年轻人把汉服制式复原、古物复刻等视为潮流、重知识、重考据的国风偏好,是高度一致的。

这种兼具娱乐性、传播度和知识性的综艺节目,打破了传统舞蹈表演的舞台限制,成了古典舞乃至传统文化的有效输出方式,也构成了今天国潮文化的新特征。

Z世代的古典共情

2018“国潮元年”以来,我们谈到国潮这个词时,最初往往更容易联想到物质层面,比如中国风的时尚消费品牌,或是国乐、汉服、非遗等不同品类的物质文化,商家不遗余力地在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上,尝试塑造一种古典趣味的想象。与此同时,古装影视作品的“服化道”这些年也越来越精良,越来越能再现古代物质生活的精致之美。

如今,国潮的关注点正在从物质转向艺术,越来越多大众广泛接受的传统文化精品不断出现。2021年以来,古典舞带来的审美震撼和情感共鸣,把国潮带向了一种更具有历史感和当代感的文化表达上,其中的代际特色也越来越鲜明。

国潮的消费和创作主体都是年轻人,是“Z世代”。换句话说,年轻人对于传统文化的“新玩法”,开始掌握一定的主导权,而他们的审美趣味,也深刻影响了当下传统文化的再发明。

当国风已成为年轻人中的流量密码,那么受众的创作和欣赏趣味,自然会反过来影响传统文化类节目的设计逻辑。比如,《舞千年》中就熟练运用了致敬、复古、杂糅、拼贴等B站原生的创作手法,比如舞蹈《越女凌风》《侠骨伞影》的改编,借鉴了站内大量王家卫电影风格的二次创作;对经典舞剧《丝路花雨》舞蹈改编,则借鉴了1986年版《西游记》和1983年电影版《丝路花雨》,这种怀旧致敬与B站的“爷青回”文化(“爷的青春又回来了”的缩写)与“西游记热”密不可分。

集体文化身份的重新认同

这些现象背后,都反映出今天年轻人接受传统文化的语境发生了很大改变。一方面,传统文化正在年轻化,比如京剧票友圈越来越低龄化,不再是中老年群体的专属。另一方面,年轻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改造或者重塑对于传统文化的理解。比如,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人用“BE美学”(bad ending)来解读《舞千年》中《赵氏孤儿》《关公》这样的经典舞剧。“美哭了”“刀死我了”等弹幕表明年轻人开始透过当下“意难平”的丧文化,来重新进入中国传统悲剧美学的世界。

当下的“国潮”消费正在转向艺术领域。扬州大学文学院学者石任之指出这里面包含三种类型:一是传统艺术形式的继承发扬和题材的拓展,如京剧的流派迭出,就是一种自我进化;二是现代艺术对于古典元素的诠释,比如《只此青绿》的创新;三是形式尚未固定的传统艺术衍生品,如戏腔。戏腔往往融合了戏曲和流行歌曲的演唱方式,很典型地带有年轻群体当下娱乐方式的印记。比如《上元千灯会》中的节目《小小》,将《牡丹亭·游园惊梦》与流行歌曲、花样滑冰做了融合,《燕归巢》则由京剧艺术家王佩瑜和歌手阿兰,将国风歌曲与京剧经典唱段做了融合。这种跨界的尝试反映出传统艺术本身,已经不惧与现代元素、异质文化碰撞,而文化传承本身也已经包含了创新。

当我们谈及国潮出圈时,我们谈论的核心命题之一,其实是年轻人如何接受、演绎和创新传统文化。从最初的汉服圈等亚文化趣缘圈层,国风经历了从小众到大众、品类逐渐泛化的演变,并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审美取向,乃至一种集体文化身份的认同。国潮的形式创新之中,也涌动着年轻人表达欲和表达方式的变迁。

Z世代对于传统文化的热情,往往转化为身体力行的国风创作。所谓国风,往往是用当代的表达方式来重新呈现传统技艺。比如绒花发簪、甲胄、民族乐器、戏腔、原创国风舞蹈等,都成了Z世代乐于把玩的新潮。一方面,年轻人还原复刻文物、古代服饰、食物等,看似是在复古,但他们的复古行为之中恰恰注入了很强的当代感,甚至往往与科技、动漫、游戏圈层有跨界融合。比如UP主“才疏学浅的才浅”复刻三星堆面具、手杖,本质上是一种艺能展示:当代人如何通过一场近乎行为艺术的复刻,重新体验古人的生活和精神情境;而传统文化的元素,则增加了他们表达中的游戏感和混搭、拼贴的创意感,比如把秦腔倍速播放,或用唢呐吹奏鬼畜风格的音乐,或是在古代妆容中融入赛博朋克的元素。如何使当代元素与古代元素发生碰撞,制造出更为有趣的化学反应,反而成了Z世代学习和深入亲近传统文化的强烈动力。

观察B站国潮的传播路径,可以看到Z世代在接受传统文化时有别于前代人的逻辑,往往是:先看到了,爱上了,再去重新学习,在参与和实践中加深了解。传统文化此前的接受门槛,在新的传播媒介和传播模式下变得更为亲民和大众,甚至成了抵达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内核的新捷径。就此而言,“国潮”现象,绝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化的热潮,年轻人在追逐国潮的时候,已经包含了对于某种正面文化代言的追求,而这其中的创造力和可能性,值得长期的观察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