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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人六:所有的名字和脸孔
来源:文艺报 | 羌人六  2022年05月14日07:59

贾平凹先生曾把文学喻作一条瀑布,而作为写作者的我们,每个人都是端着碗在瀑布下面接水的人,有的人接得多一点,有的人接得少一点,但顶多也就一碗水。写作将近20年,作品已有100多万字,虽说写作仍在持续生长的状态,但我深深明了,这些从瀑布下面接到碗里的水,在思想、艺术形式、语言技巧等诸多方面,都实实在在地火候欠缺、微不足道。

常常思考:写作,只是为了混个脸熟、凑凑热闹吗?写作,只是为了挣稿费养家糊口吗?写作,只是为了在某个小圈子里“坐井观天”吗?写作,只是所谓的自娱自乐或者自我安慰吗?曹禺23岁写出《雷雨》,张爱玲23岁已经完成《金锁记》,肖洛霍夫23岁已经写出史诗般的长篇巨著《静静的顿河》前两部。这些年,我也时常扪心自问,你写出了什么?你能让人记住的作品是什么?我的那些作品,不过是一些还没有经过风雨锤炼的精神花朵,也许只是花朵,谈不上果实。基于这样的自知之明,我常常羞于参加各种文学活动、聚会。

怕热闹倒不至于,只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文学属于“慢”,写作也应该要慢。

几年前到九寨沟,一位作家朋友跟我们分享了一个真实故事。说是有个外国小伙独自跑到九寨沟,研究那里的金丝猴部落。为了赢得金丝猴的信任,他在栖息地旁边定居下来,与金丝猴朝夕相伴,平时也基本不到县城闲逛,因为金丝猴对人的气味特别敏感,就那样离群索居、餐风露宿待了两三年,终于写出一部关于金丝猴研究的专著,因而成为国际知名动物保护专家。如果不是出于慢,出于耐心,出于专注和执著,这个外国人是取不了真经的。我想,写作也是如此,一定要慢慢耕耘、持之以恒。

“它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就要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诗人里尔克如此写道。一度,我对自己的写作感到不满、沮丧,我不仅渴望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也渴望自己能写出相对成熟的文学作品。但写好作品,又似乎太难,进步也慢。一个人身体发育走向成熟只要十到二十几年时间,而读书写作,是精神上走向成熟的长途跋涉,是一辈子的事,需要一生的付出、坚持。湘西民歌里有句歌词,叫“冷水泡茶慢慢浓”,听着有些舍近求远,但其实,据说冷水泡茶的效果一点也不差,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茶的本色、茶的清香、茶的营养就会慢慢渗出来。慢,是一个写作者的基本属性和应该秉持的态度,一个写作者,应该成为一个慢人,一个在纸上孜孜不倦、勇于求索的攀登者。锲而不舍、久于其道,慢工才能出细活。

某种程度而言,散文集《绿皮火车》即是在秉持这样一种常识或者态度下完成的。或许它们还存在这样那样的瑕疵,但我知道自己已经付出百分百的心血,尽了全力。因了它的到来,曾经于内心和记忆深处晃动的人事、喜怒哀乐,出现过的所有名字和面孔,都重新拥有了一片崭新的天地,甚至命运。我感到骄傲,更多的则是惶恐。

我眼中的散文长什么样子?

“文学创作,离不开对世界、生活的观察、经验与想象,散文亦是。散文的魅力在于海纳百川,作为一种自由、灵活、包容的文体,个人对世界、人的生活、生存景况、世道人心的凝视与思考,构成散文的血肉之躯。散文是写作者的心灵史和树洞,总是自带体温和体香。优秀的散文滋补灵魂、抚慰人心。散文作为文体的优势有时会导致散文创作的随便,写作者必须有意识地增强散文写作的强度、难度和韧劲。创作之际,我会提醒自己,不要走老路,不要走近路,不要走寻常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写。要有新散文意识。我较为满意的作品,万字以上居多,有时,我不知道这是强迫症还是愚蠢,但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散文写作,我总是力所能及地追求独特(意象和词句的组合),追求缓慢,追求叙述上的标新立异,用现代、陌生化的语言写作。散文,如同在大地上自己开凿一条河床,让渴望表达的内容、意象在里面流动、呈现。然后,看看能不能在河里抓到你想要抓到的鱼虾,像摸高,你必须让自己伸出手臂,竭尽全力跳起来,并且是朝着那个高度。回首近年散文创作,个人最大的体会,就是散文写作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警惕那种抱残守缺、站在巨人肩上、卖弄知识的聪明式写作,要珍视语言,要不留余地甚至铁石心肠地拒绝用简单、直白的语言创作,要知道你的读者眼睛雪亮。此外,你得偷偷在文字里面多藏些秘密,作为礼物,等读者去揣摩,等读者去发现。”

去年,因《红岩》刊发散文《蝴蝶效应》,要配发创作谈,匆匆笔就上述文字。关于散文,迄今为止,我仅写过上面这样一截巴掌大的创作谈。也许,散文要追求的是一种“共鸣”。几年前独自漫步老家梅林,林间偶然发现一棵树,孤勇地从一块巨石腹中冒了出来,巨石被活生生挣裂出一道宽而长的豁口来,于是我写了《一棵树》,写了《石头上的树》,我为它感动,为它强韧的灵魂而真心赞美,我毫不怀疑这树也是一段人生隐喻。固然,石头上的植物,比起林子里那些俏丽挺拔的同类,即便跳起高来,也远远短了一截;也许,散文要追求的是一种超乎生命之上的“境界”。不久前看过一篇小说,写的是战国时候有个叫纪昌的人,想成为天下第一弓箭手,于是遍访名师,最终梦想成真;然而最有趣最动人的是,古今无双的射术奇人,晚年却连自己最熟悉的弓箭都已经不知为何物,完全忘掉了……

想起已经变得有些遥远的2004年秋天,初次离开断裂带,走出大山,到40多公里外的江油中学读书,期间,偶然写了一首题为《归宿》的抒发思乡之情的小诗,后来,这首诗被年轻的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诵。从此爱上文学,爱上读书写作,痴心不悔。或许,岁月使我变得孤僻、胆怯、寡言,但与此同时,那个粗糙的我也在变得细腻、宁静、丰富。

《绿皮火车》收录的20篇散文,除了写作和反复打磨,也经历过许多漫长的等待才逐一见刊发表。入选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亦是一段奇妙而美好的缘分。这部装满了过往以及出生地父老乡亲喜怒哀乐、人事变迁的绿皮火车,已经驶来。时光里我再次看到那所有的名字和面孔。读书写作,虚度光阴,写下作品,但愿逝去的岁月能在某一天、某一双眼睛里返青——我始终怀着如此信念。毫无疑问,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欣赏这部作品,然后告诉我,它就像深情的箭矢一样,带着冬日的阳光,已经悄然射中了他或者她那颗清澈光明并且同样对生活、对命运、对大地满怀敬畏、热爱、信念与善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