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宫》:不仅现代主义,而且历史,而且人性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如同李浩这样同时兼备小说、批评、诗歌三方面写作能力的作家并不是很多。然而,尽管李浩自己可以三管齐下,但在我这里,却还是更看重他的小说写作。与此同时,如果从创作方法的角度来说,虽然说李浩也完全能够操持得了业已成为中国小说界主流的所谓现实主义,但一方面因为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另一方面,更可能是因为契合自己艺术天性的缘故,李浩却更热衷或者说倾向于现代主义。这一点,同样突出不过地表现在短篇小说《影子宫》(载《收获》2022年第2期)里。但在具体展开对《影子宫》的分析之前,我们所首先注意到的,却是身为小说艺术“叛逆之徒”的李浩的这样一段“离经叛道”之言:“当然从想法到小说要经历一系列复杂变动。我不惮承认,自己的写作更多的时候是‘理念先行’,我希望自己写下的是自己的真实认知和真实感受,当然落实到故事中它往往是另一种样子,一种‘不那么真实’的寓言化呈现……”①所谓“离经叛道”,指的就是他对“理念先行”那种简直不管不顾的一力呵护。众所周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长期以来形成的一种写作观念就是,因为作家的思想倾向愈隐蔽愈好,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理念先行”,不能够先形成某种先验的理念,然后,再围绕这一理念去编织故事情节。这一方面,最令人诟病的,常常就是茅盾的那部长篇小说《子夜》。因此,问题显然是,对于李浩在这里以“离经叛道”的方式所坚执的“理念先行”,我们到底应该给予什么样的评价。虽然不能说原先那些反对“理念先行”的看法就一无是处,但在我看来,在经过了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洗礼之后,对“理念先行”继续持有一棒子打死的想法,恐怕也的确应该有所反思了。事实上,只要认真观察一下那些现代主义的代表性作品,比如《等待戈多》、《变形记》、《城堡》、《恶心》、《局外人》等等,甚至鲁迅那篇现代主义色彩非常突出的《狂人日记》,我们即不难发现,其中都有着相当突出的先验理念。既如此,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理念先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有足够的才能以充分的艺术说服力证明某种先验理念的合理性。而李浩自己包括《影子宫》在内的很大一部分现代主义小说作品,所充分证明的,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艺术真理。
话题回到《影子宫》。《影子宫》是一篇历史题材的短篇小说。不知道实际的情况究竟如何,反正我个人的印象是,以现代主义的方式书写表现现实题材的居多,关注表现历史题材相对稀少。之所以会是如此,一个潜在原因,恐怕就是以现代主义的方式书写历史可能有着更大的艺术难度。如果实情的确如此,那么,李浩如此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写作选择,就更应该赢得我们的理解与尊重。事实上,两相对照,只要是对中国明代的历史有所了解,尤其是读过黄仁宇那部影响巨大的杰出历史著作《万历十五年》的朋友,马上就能够意识到李浩《影子宫》里的主人公,就是那位曾经在位时间最长,竟然长达四十八年,同时也创造了后期三十年不上朝的传奇记录的万历皇帝。既然主人公是万历皇帝,那么,活跃于文本中的那些并没有实指其名的诸多历史人物的真名实姓,我们自然也就能够一目了然。比如,魏公公,很显然是魏忠贤;“疯子”张差,是那一桩影响极大的“梃击案”的主角;张公公,是司礼太监张宏;郑贵妃,万历皇帝的爱妃,福王的生母;雒于仁,曾经一度官至大理寺评事;慈圣太后,原名李彩风,是万历皇帝的生母;张首辅,即宰相张居正,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改革家;曹公公,是大太监曹化淳;申首辅,指的是申时行;福王,万历皇帝的爱子,他曾经千方百计地想要立福王为太子;洋人“窦”,指的是意大利人利玛窦;徐大人,指的是明代的科学家、政治家徐光启。当然,也还有其他一些人物,比如李公公、齐公公、邱大人,或许是因为我的无知,或者是出于李浩的虚构,一时未能指明其真名实姓。但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位,却是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那位大太监冯伴伴。冯伴伴者,乃是不仅曾经伴随在万历皇帝左右的,而且还对明朝万历年间的政治产生过不小影响的冯保。但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即使是身为曾经一度权倾一时,甚至能够影响朝政的大太监,深知祸从口出,或者说业已亲眼目睹了多少祸从口出悲剧的冯保,以“我”的口吻在讲述皇上“影子宫”的故事时,也仍然是足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这一点,在小说开头的叙事话语中就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那好吧,我就和你说说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可怜的人儿啊,反正,和你说也没什么危险。你不知道,天天被‘不能说决不能说决不能说出半个字’的提醒给紧紧地憋着,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是多么地难受。你不知道,相对于说出之后遭受的惩罚,我反而觉得‘不能说’其实更难受些……”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说,那胸有城府的大太监冯保却为什么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甚至干脆还把自己的这一番说辞到后来竟然说成了一个短篇小说,关键原因在于,他所面对的那位言说对象,乃是一位因为误闯紫禁城寻找所谓“影子宫”(“魏公公猜测,你一定是在找什么,说不定就是想找咱们皇上的‘影子宫’——如果是这样,可就大得不得了喽”)的无名氏。依照早已对一切都“草木皆兵”的魏公公的规定,“宁可打错了,杀错了,也不能放错了”,这位无名氏已经被灌下去了结果肯定是必死无疑的一杯毒酒:“我看着你喝下这杯酒,看着你倒在地上挣扎,看着你的嘴角和鼻孔里蚯蚓一般的血……直到看着你再也没有了呼吸。”正因为面对着的是这么一位已经被处死的无名氏,所以,“我”也即冯保才会如此感叹:“我说给你听,又有什么用?我说给具体尸体听,又有什么用?”然而,关键在于,如果不是面对这么一位将死或者说已死之无名氏,城府极深的大太监冯保又怎么可能滔滔不绝,看上去简直有点放肆地讲述皇上和他那隐秘无比的“影子宫”的故事呢?!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这位看上去一直在絮絮叨叨的冯伴伴到底说了些什么?你不难发现,除了介绍所谓“影子宫”的由来,以及居于其中的各色人等的基本构成情况之外,冯伴伴的言说立场是非常鲜明的。那就是,他自始至终都在想方设法地维护皇上的利益。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不能说决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作家的如此一种描写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产生相关的现实联想。“敢怒而不敢言”,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噤声”,以至于只能够“道路以目”,如此一种情形,无论是在历史抑或还是在现实中,我们都有着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实际上,正如你所理解的那样,李浩所“奇思妙想”出来的如此一个肯定是子虚乌有的“影子宫”,乃是建立于在位四十八年的万历皇帝,竟然有长达三十年的时间不上朝的历史真实之上的。既然不上朝,那万历皇帝成天会干什么呢?李浩颇具艺术说服力关于“影子宫”的想象性虚构,正因此而具备了相当的合理性。问题在于,明明已经贵为一言九鼎的皇上,万历皇帝为什么会在这么长的时间不上朝呢?用曾经冒死给万历皇帝上《酒色财气四箴疏》的那位雒于仁的话来说,就是:“咱们皇上迷恋于酒色财气,完全是一个愚蠢的、志大才疏的、刚愎自用的昏君。”然而,实际的情况却并没有这么简单。究其根本,万历皇帝的坚决拒绝上朝,与他在很多问题上与朝臣们那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紧密相关。用冯伴伴的话来说就是:“我只说咱们皇上吧,他可不是这样的,别说为所欲为啦,就是一些本来顺理成章、碍不着他人的家事儿,他也做不到,做不成。”因为明显站在皇上立场上的缘故,在冯伴伴看来,那些大臣们其实是在变着法儿与皇上作对。这一点,集中不过地表现在万历皇帝意欲立生母为太后和立爱子福王为太子这两件冯伴伴口口声声强调乃是“家事儿”的重大关节上。面对着万历皇帝的强烈意愿,朝臣们依凭所谓“祖宗之法”,所持有的是近乎全面一致的反对姿态。同样借用冯伴伴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手里总是握着最最锋利的矛、最最坚固的盾,需要矛的时候拿矛来对付皇上,需要盾的时候就用盾来对付皇上。”这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细节就是,皇上指责那个邱大人既三妻四妾,又收受各种礼金,但邱大人却在痛斥皇上乃是血口喷人的同时,一头撞柱而亡。却原来,按照其他朝臣们的说法,实际的情况是:“邱大人是因为删减司礼监花销得罪的东厂,他们自然要网罗罪名——现在邱大人以死明志,有道的皇帝都会明白啊!”那么,皇上给出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理由呢?“‘你们,你们的影子可是都认了的啊!你们的影子,可不是这么说的!’皇上喃喃自语,他颓丧地瘫坐在龙椅上。”其实,从这样的一个细节里,我们已经能够知道万历皇帝为什么会三十年不上朝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在由那两位崂山道士所费心竭力建立起的“影子宫”里,所获得的全都是无原则的“顺从本分”。即使是那些被收入到“影子宫”里的美人影子,也总是会被皇上所每每乐于亲近:“她们不会妒忌,不会争宠,不会哭哭啼啼地朝皇帝要这要那,不会相互残害也不会勾心斗角,不会为了家里的哥哥弟弟争这个争那个,但也不会为了犯错的亲戚向皇上亲情——‘咱皇上,可是烦透了这一点啦!’”一句话,在这个“影子宫”里,皇上可以真正地为所欲为,可以不遭遇任何抵抗地执行自己的专制意志。所以,久而久之,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如何都不想着再上朝的皇上,便会心满意足地习惯于呆在“影子宫”这样一个彻底虚拟的世界里:“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说,咱们皇上,和‘影子宫’里的那些影子,建立起了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影子王国。他把这个‘影子宫’当成了自个儿的大明,而前宫的那个大明,他慢慢地失去了兴致。”
以上所论之外,《影子宫》里还有两处特别耐人寻味,一处是第六节,皇上曾经要求影子们回答一个问题:“假如你是皇上,你会怎么做?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没想到,由此而得到的答案竟然会是五花八门。书生说要重塑孔子金身,实现大儒治国;饥民说一天三顿都吃饺子;农夫说要打造一个金粪叉子;将军说想得到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和美人;叛将赵十初说要把所有坑害和反对过自己的人全都杀掉;侍卫说要释放自己某位遭冤屈的亲戚;京都卫指挥使知事说要重新安排各种人事……短的是,让人“大开眼界”。常言说“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力”,一种实际的情形是,每一个人的具体处境限制并决定着他的想象力。借助于这一处艺术设计,李浩对真实人性的某一侧面进行了相对深入的勘探与挖掘。另一处,就与利玛窦这个意大利传教士紧密相关了。尽管对利玛窦带来的那些“奇技淫巧”(其实是西方的科学和文化)很感兴趣,但皇上所采取的应对策略却是,一方面,拒绝觐见,但在另一方面,却又不仅要把他留在京都,而且还要给他一个官职。很大程度上,冯伴伴在叙述过程中表现出的对利玛窦的态度:(皇上)“怎么会有心思去见一个让咱皇上成为什么上帝的奴仆、一肚子歪理的洋人?就是我,我也不见啊。再说啦,咱皇上哪有那个时间?”这里,极富反讽意味的一点就是,皇上可以三十年不上朝,但就是没有接见利玛窦的时间。借助于这个处理,李浩的意图,很显然是在痛惜中国未能在明朝时便实现所谓“现代性”的发生。
九九归一,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实际上是把这个‘影子宫’当成了他的真实的国。他的雄才、大略,只有在这个影子的国中,才能那么好、那么好地施展。”当一个皇上成日价沉浸于一个臆想的虚拟世界中不可自拔的时候,你还能够对这个国君抱有什么样的指望呢?大约也正因为如此,作家才会借冯伴伴之口发出如此一声浩叹:“想想,也是寒凉啊。”是啊,怎么能不感觉到寒凉呢?一般来说,优秀的现代主义作品都会具有一种寓言化的象征品格。李浩的《影子宫》也同样如此。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最后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发出的一个诘问就是,我们现在是不是也仍然还是万般无奈地生活在一个类似于“影子宫”的现实世界中呢?!
注释:
①李浩《修改过程,和“理念先行”的写作》,见《收获》微信公众号2022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