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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师(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艾伟  2022年04月08日15:20

二十年前,西门街曾发生过一起血案。肇事者吕新是永城越剧团的一名乐师,人很随和,也很热情,可只要一喝上酒,便成为一条糊涂虫。那天,乐师刚结束一场演出,酒瘾发作,但身无分文,就跑回家,翻箱倒柜,终于在妻子的化妆盒里找到了二十元钱。妻子回家时,发现化妆盒里的钱包不翼而飞,知道是乐师偷了。这钱女人是用来给女儿参加音乐比赛报名用的,现在被乐师拿去喝酒,非常生气。于是她找到正蜷缩在街头喝酒的乐师,两人争执起来,正被酒瘾折磨的乐师已失去理智,他拿起酒瓶向妻子砸去。不料女人一命呜呼。

杀人有罪,乐师为此被判了无期徒刑。

就这样,好端端的一户人家便家破人亡了。善良的西门街居民对此事十分感叹,满怀同情。当然人们最同情的是他们的女儿吕红梅,她还只有十五岁。母亲死了,父亲被囚,从此后,她在这个世上孤苦一人,无依无靠。她今后怎么办呢?

二十年后的一个深秋,乐师吕新被释放了。他又回到了西门街。

如他预料的,家里没有一个人。他的女儿吕红梅一无踪影,不知道如今在何方。他想她大概还恨着他吧。在里面的头一年,他给女儿写了很多信,但都没有回音。一年后,他终于收到了红梅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我没有你这个父亲。我恨你。”

他忘不了他被公安抓走时,女儿的表情。在她那张幼稚的脸上写满了无助、怨恨和恐惧。他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她转身回了屋。这二十年来,吕新一直回忆着这一幕,他觉得她转身的样子,像一个跳楼的女人。或者她身后的房子正在燃烧,她一头扎进了熊熊之火中。被关的头年,他真的担心她会自杀,直到收到信,他才松了口气。

过去的邻居大都搬走了,都是陌生面孔,他们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许他们孩提时候见过他。他走的时候是四十岁,现在六十岁了。他头发花白,满脸皱褶,已显出老态。他们认不出他来了。这样很好。

监禁生活把他的坏习惯都纠正了。没法不被纠正。在那个环境中,吃的用的都受限,所有的口腹享乐都降到最低的程度,躁动的心思便沉了下来。倒真的要感谢这二十年,二十年的改造,让他可以过简单的生活了。只要能吃饱,他就可以活下去。他什么苦都能吃了。

吕新不大出门,他慢慢开始整理屋子。这屋子同他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些物件让他回忆起从前的生活。比如墙上挂着的那把二胡和古琴。他在乐器方面有天赋,什么乐器只要拿到手上,一玩就学会了。他都有二十年没碰乐器了。他不敢动它们,好像这些乐器里有魔鬼,他一碰,就会给他带来晦气。他在女儿的房间里找到一只洋娃娃。这玩具唤起了他心中的柔情。他的眼眶泛红了。红梅降生的时候,他正在和朋友喝酒,并且喝醉了。他是第二天醒来才得知消息的。他赶到医院,满怀愧疚地抱着女儿——他一开始就欠了女儿一笔债。他满心欢喜地迎接女儿的到来。他觉得女儿真好,如果是儿子,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做父亲。女儿让他很快找到做父亲的感觉。他记起来了,这洋娃娃是为她十一岁生日买的。她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他内疚的日子。那时,他因为喝酒,经常身无分文,买这玩具的钱还是向朋友借的。当女儿拿到他的礼物时,她小脸上呈现的喜悦,现在想起来还令他心酸。

他明白,这辈子他不但把自己毁了,也把红梅毁掉了。他离开时,她才十五岁。她怎么生活呢?她去了哪里?她活得好吗?他欠她的太多。

这样与世隔绝生活了一个月后,他步出了家门。初冬,满大街都是落叶,风一吹,落叶满天飞。空气显得干燥而清冷。这让他有一种回到从前的幻觉。奇怪的是,从前的生活在他的回忆里竟有了安静而温暖的气息。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他要找到女儿。他想看看她,至少应该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昏沉,像是要下雨了。一阵风吹到他的脸上,痒痒的。他意识到自己流下了眼泪。

从牢里出来的这段日子,他总是容易感动,好像他忽然之间变成了一颗多情种子。

他们都说不知道吕红梅去哪里了。他们说他进去后,红梅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中间好像回来过一次。有一个人说,吕红梅早已去了省城,还说在省城碰到过她,不过没打招呼。吕新问是哪里碰到的。那人态度暧昧,支支吾吾的。吕新说,你直说吧。那人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舞厅。因为认识反而不好意思。所以没打招呼。”

那人说完这话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安慰道:“她具体在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那人的安慰让吕新难堪。他低下头,不敢看那人的眼睛。

“是哪家舞厅?”他问。

“名字忘了,现在舞厅名字都差不多。”那人想了想,说,“地方倒是有印象,好像在城北立交桥附近。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不想再多打听了,到省城再说吧。

一个晴朗的早晨,吕新锁上家门,找女儿去了。

二十多年没来省城了。省城当然同他二十年前所见不一样了。有一种完全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其实同满眼的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拥挤的街道无关,可能缘于他的心里。生活对人来说其实只是一个习惯,在里面,他慢慢习惯了一切,好像他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里面的一切都很有规律,起床、睡觉、干活、吃饭。他出来后,反倒不适应了。过去,他的耳边都是管教人员的吆喝声,现在没有了,但他的耳朵总是竖着,总觉得警察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教训他。这让他显得有些鬼鬼祟祟。

他来到城北,他首先要寻找的是那人所说的立交桥。他小心地穿行在城北的马路上,东张西望,显得有些焦虑。此刻在他的心里,立交桥是一个复杂的形象,这个形象和女儿的形象合二为一,好像他的女儿变成了一座固定的桥在那里等着他。就像他在女儿课本上读过的神女峰的故事。这一想象让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神情诡异地对他笑。他不由得一阵紧张。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向他兜售旧西装。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年轻人拉进了一间黑暗的房间。他对黑暗非常敏感,视觉一下子变得敏锐起来。他看到这屋子里堆满了旧衣服。有一股生石灰的涩味弥漫其中。

当他出来的时候,身上穿了一件旧西服。他是花一百元钱买的。他不能不买,那个年轻人把他的衣服扒去了。替他换上了这件衣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新奇的陌生感。他确实比以前精神了不少。那年轻人显然很高兴,说他穿上西服后看起来像个艺术家。年轻人还问他来省城干什么?他说,来找人。他还问立交桥在什么地方。年轻人说就在附近,他可以带他去。

立交桥果然在附近。其实不是立交桥,是人行天桥,并且已非常破旧了。他站在立交桥前,有些茫然。立交桥究竟不是红梅,在阳光下它显得相当笨拙,相当漠然。是啊,他到哪里去找红梅呢?他看了看附近,有好几家舞厅。看到舞厅,他好像嗅到了红梅的气息,心中又涌出希望。

夜幕降临了,舞厅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霓虹灯一亮,就显得相当暧昧,也给人一种幽深曲折的感觉,又有诱惑又让人难以靠近。吕新是壮了胆子进去的。但看门的不让他进入,他再三哀求也不行。他说他找人。他们问找谁,他报了女儿的名字。他们说,没这个人。

几家舞厅几乎都是同样的情况,让他非常失望。也许是因为幻觉,他似乎嗅到了女儿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既孤独又忧伤。他觉得女儿就在附近。他打算等到舞厅打烊,在鱼贯而出的人群里寻找红梅的影子。

舞厅里出来的女人都非常年轻。有的是被男人带走的。有的是三三两两结伴出来的。她们衣着裸露而时髦,身上的香气让人窒息。他意识到红梅今年应该已有三十五岁了,她不可能与这些女人为伍了。他想象不出三十五岁的红梅是什么样子,也许已经是个中年妇女,像所有家庭妇女一样,蓬头垢脸,邋里邋遢。总之,红梅大概不可能像这些女人那样光鲜吧。他想。

他来到在立交桥附近的广场。夜晚的广场依旧聚集着人群。大多是一些外地来这个城市打工的人,一时找不到工作,因这里离火车站近,就聚集在此。吕新奔忙了一天,也有点累了。他没找旅店,他打算像他们一样,在广场上将就着躺一宿算了。

那个卖旧西服的年轻人又过来了。他十分严肃地问吕新有没有找到人,好像吕新寻人的事对他很重要。吕新摇了摇头。小伙子问,你找谁啊?吕新说,找女儿。

“你女儿跟人私奔了?”小伙子来了兴趣。

“不,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

“怎么回事?你出事了?”小伙子的目光里隐含着一丝狡黠的光亮,好像他早已把吕新看透了。

“是的,我坐牢了。”

“我看出来了。看你的样子也像是从里面出来的。刚出来吧?”

吕新点点头。

“你满脸是里面的气味,外面的人脸上都是油亮亮的,眼睛贪得要命。你没有。”

吕新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此人长得很壮实,眼睛很细,说话的时候不喜欢盯着人看,但偶尔瞥过来一眼,目光里会射出一缕锐利的光。这会儿,他满身洋溢着热情,好像吕新是他久未谋面的朋友。

“你犯什么事进去的?”

“嗨,说来话长。”

“呆这么久,杀人了?”小伙子内行地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别不好意思。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也是从里面出来的。”

说着,小伙子递给吕新一张名片。

吕新接过来。名片上写着一个名字:黄德高。看到这名字,吕新差点笑出声来。他把表情尽量装得庄重一些,继续看。名片上毫不客气地写着黄德高的头衔:德高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有什么事,你找我。”

吕新小心把名片藏好,然后点点头。

“你晚上住哪儿?”

吕新踌躇了,他不好意思告诉那人他将在广场将就一宿。小伙子似乎看穿了他,他爽快地说:“没地方住吧?到我仓库里住一晚吧。和小日本的西服住一晚总比呆在广场强。你放心,西服没有艾滋病,都消过毒了。”

小伙子说完,就转身走了。吕新觉得如果不跟上去,会对不起这个叫黄德高的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小伙子真是道德高尚。他不由得迈开脚步,紧跟着小伙子,朝那条幽深的弄堂走去。

这天,他是第二次糊里糊涂来到这间屋子了。他进屋后,小伙子也没同他多说,关上门走了。明天见。小伙子说。他还没回答,门就砰一声关闭了。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这天晚上,他躺在弥漫着旧衣服特有霉气的屋子里,想着女儿吕红梅。她在哪儿呢?明天怎么办?继续找下去呢还是回家?后来,他就不去想这些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又进入了肮脏的看守所里面。不过,这种气味倒是他熟悉的。不久,他就睡过去了。

那个名叫黄德高的小伙子到了九点钟才来开门。吕新早已醒了。他空着肚子,呆呆地站在里面,看着光线从天花板上射下来。

“想好了吗?”小伙子问。

“什么?”

“找你女儿啊。留下来继续找?”

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这样吧,你帮我一起去街头兜售得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没表态。他觉得自己不行。他不像这小伙子那样能说会道,会把人引到屋子里,逗得他们觉得不买一件旧西服相当于这辈子白来人世间走了一遭。他觉得自己木讷的形象会把人吓跑。

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帮你忙,不要你钱,只要晚上让我睡这里就可以。”

“OK,没问题。我们是朋友。”

老房子隐藏在那幢高耸的镶嵌着玻璃幕墙的大楼后面。吕新穿过这建筑左侧的弄堂,就来到广场上。像昨天一样,广场上乱哄哄的。一些民工模样的人席地躺着,他们直愣愣地古怪地看着他,好像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们的目光让他不好意思向他们推销。

可能里面呆惯了,开始时他对人多的场合有种本能的惧怕,但慢慢地,他喜欢上热闹了。他觉得热闹的地方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息,有一种安全感。

他发现经常有一个人来这里找民工。这人长着一张马脸,眼睛很大,眼珠子布满了血丝。这人很瘦但骨架子很大,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他一来,大伙儿就围上去,就好像这人是他们的大救星。那人的表情严肃,一副大权在握、主宰着他们命运的样子。马脸男人的眼神里有一股子看待牲口那样的散漫之气,严肃中显得随意。“你。你。你……”他操着四川口音,指着围着他的人,然后转身就走,那些农民赶紧卷起铺盖,屁颠颠跟着他。

吕新很想向这人推销一件西服。这人看上去来头这么大,但衣服太差,如果穿上西服,就像一个官人了。吕新认为,权威是要靠衣装来衬的。比如,在牢里,吕新觉得他怕的不是某个教官,而是他们的制服。这个人如果穿上一件西服,那他会显得更加威风。吕新于是拦住他。结果,被那人狠狠骂了一通。

“你把我当成谁了?我会要你的破衣服?告诉你,老子家里新西服有七八件。老子不爱穿。”

吕新被骂得一愣一愣的。那些民工围在一边看,咧着嘴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们的笑容中充满了媚态,是一种毫无目标的讨好神情。吕新被那人骂得无地自容,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误,好久才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没用,实在有些对不起那个叫黄德高的“董事长”。他满怀愧疚地掏出小伙子的名片,自言自语道:“这口饭也不好吃呢。”

等到那人带着一帮农民离开,没被带走的人开始和吕新搭腔。吕新想,也许他们看中他的旧西服了,就和他们聊了起来。吕新问他们都找些什么活儿干。他们回答说主要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每天可赚三四十元钱,只是老板总是会拖欠工资。吕新觉得还不错呢,他有点羡慕他们,说:“你们赚的钱比我多。”

他们不反驳,心满意足地乐呵呵地笑。

他这样忙碌了一天,终于推销出两件旧西服。黄德高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认为他是一个推销天才。黄德高还算上路,吕新卖出一件,可以得三元钱。这样如果一天能卖掉三四件的话,就完全可以解决吕新的生计问题了。

吕新慢慢习惯了现在这份工作,推销的方法也开始熟练起来。广场一如既往地人多。他喜欢向农民工兜售。同他们身上穿着的皱巴巴的衣服相比,这旧西服笔挺、体面,穿上后他们会不认识自己。

他整日在立交桥广场附近转悠。他认定女儿红梅就在附近。

这样过了一星期。

一天下午,吕新向东边的一条小巷子走去。这一片是老街区,房舍破旧,道路狭小,有的地方还是石板路面。这时,空气里传来一丝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他停住了脚步,侧耳细听。那音乐就是从老街的巷子深处传来的。他听出来了,是肖邦的《马祖卡舞曲》。他突然心头一热,有一种往事重现的幻觉。是的,他对《马祖卡舞曲》是熟悉的。红梅当年最擅长的乐曲就是这一首。红梅继承了他的天分,对音乐非常敏感。当年,红梅参加手风琴比赛,就选用了这首曲子。这是一首欢快的乐曲,音乐跳跃而欢闹,有点俗气,但又有一种浪漫气质。听着这音乐,你会觉得有无数人聚在一起尽情起舞。此刻,这音乐把这安静的老街照亮了。

吕新不自觉地顺着音乐走去。音乐是从一间两层楼的老房子里发出来的。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楼上的窗子开着,一个男孩在拉琴。吕新站在老房子前面,抬头朝窗子里看。男孩还很小,大约八九岁,琴拉得很专注。走近倾听的感觉和远处稍有不同,从远处听,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反倒有一种神奇的流畅的感觉,但在近处听,吕新还是听出男孩琴艺的生涩来。特别是在乐曲的高潮处,双弦技巧部分,有几个音一直不是太准。

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窗口。吕新的心不禁狂跳起来。他虽然还没有看清这个女人。但他已预感到她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也许真的是她。他熟悉她的背部,她的肩比一般孩子要瘦削,形成一个好看的圆弧。他被抓的那天,这圆弧消失在他想象的火焰之中。现在,这圆弧又出现了,他试图和多年前的那一个重叠。二十年了,她当然会有变化,她现在蓄了长发,衣服还算讲究,是羊毛外套,但显得有些旧了,看得出来已穿了多年。

后来,她终于转过身来。她淡漠地向窗外张望了一下。他终于看清了她。那是一张疲倦的脸,虽然她精心化了妆,但还是可以看出她的眼眶发黑,眼神暗淡,没有神采。

没错,那人就是红梅。

他站在那里。此刻,他是揪心的。这揪心其实源于他的无所适从。他一直在找红梅,可是他真的准备好见她了吗?他有资格见她吗?她会认他吗?他想她一定还在恨他。也许连恨也不恨了,早已把他从记忆中抹去了,毕竟,他是她惨痛的回忆。在她的心中,他或许早就死了。他觉得这之前想得太轻易了,以为找到红梅就可以相见、相认,其实根本不可能。此刻她就在他前面,但他无脸喊叫她的名字,也无脸走近她。

吕新站在那里老泪纵横。

他想,这就是他的报应。他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父亲的资格。他没有资格去打扰她,把她平静的生活搅乱。

但是,他再离不开这地方了。他像一棵树一样,立在街头,迈不开脚步。当然,他不可能永远立在街头,他唯一可做的是在附近住下来。

红梅家对面有一家旅店。旅店是私人开的,很简易,有地下室。地下室每夜五元钱。这个价,他是可以承受的。地下室的上部有窗,窗和外面的马路一样高。他要了一个窗口对着理发店的房间。房间里有五张床,是通铺的格式。这里生意好像不是太好,房间里没有人味,倒是有一股子潮湿的气味。其中有一张床床单乱着,说明这里应该还住着另一个客人。

他打开窗。理发店就在他的头上。他非常满意。他长时间凝望着窗外。已经是傍晚了,在昏暗的夜幕下,这一片旧城区显得相当破旧。但因为红梅住在这里,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好像他已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

他回到床上,躺了下来。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住在这个简陋的旅舍里,这样和红梅保持一点距离,他感到一种人生的温暖。他终于可以看着她生活了,就好像在这样的注视下,红梅的生活才是令他放心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某种因愧疚而产生的感动。

后来,吕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是被房间的动静弄醒的。他睁开眼一看,发现一个男人趴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连忙假装睡着,一动也不敢动。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气喘得越来越急。听着这种声音,吕新有些不习惯。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干这种事了。他都忘记人世间还有这桩事情。他希望自己快快睡着,但他们弄出的声音实在刺激耳膜,让他浑身燥热。

一会儿,地下室安静下来。他听到那个女人穿好衣服出门了。那男的靠在床头,一脸疲惫地抽着烟。他茫然的脸在烟雾中显得越发茫然。吕新感到内急,他想他们完事了,可以起来了。他穿衣服的时候,同那人点了点头。他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这个男人就是广场上给民工介绍活儿的家伙。这会儿,男人还赤裸着上身,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绽着,那张没有腮帮子的脸,看上去显得相当滑稽。

“是你啊?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那人问。

“这里便宜。”

地下室没有厕所。厕所在一楼。吕新上完厕所,刚回到地下室,一根烟就向他飞来。

“旧西服还有吗?给我搞两件嘛。”

吕新吓了一跳。他有点疑惑地看了看这个人。这个人几天前还训他有眼无珠呢。他谨慎地问:“你想要?”

“对头。”

那人啪地打开打火机,点上烟。吕新凑过去想借个火,但那人没给他点。吕新只好自己掏出火柴,点上。

“我明天给你带来。”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烟,表情像大人物一样。一会儿,那人问:“你哪里的?”

“我是永城来的。”

“永城,去过,不错的城市。”又说,“刚才不好意思。我知道你醒着。”

吕新的脸红了一下,说:“没事。”他想了想,又问:“是你媳妇?”

“哪里是媳妇嘛。媳妇搞起来有啥子劲嘛。是小姐。”

“小姐?”

吕新想,刚才那女人这么胖,应该有些岁数了,怎么还是小姐?

那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吕新,说:“怎么,你没耍过小姐?”

吕新有点不好意思。

那人说:“你连小姐都没耍过?今天没得空了,哪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舞厅里多的是。给点钱就跟你走。”

那人狠狠地掐灭烟头,穿上衣服,出门去了。那人说,他还要去谈点业务。

地下室又留下吕新一个人。吕新再也睡不着了。他趴在窗口,看着对面。马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人走过,最先进入眼帘的就是脚和鞋。平时看人,他总是先看别人的脸。现在不一样,他总是先看到鞋。看着各式各样的鞋,他总是忍不住想知道鞋的主人长什么样。小街在夜晚显得越来越冷清了。对面的窗口已熄了灯。他猜想,红梅已睡了。

吕新观察着红梅的生活。

他发现红梅的丈夫是一个瘸子(当然也不算太瘸,但走路还是能看出其僵硬和不便来),叫屠宝刚,小楼下面那家理发店就是他开的。理发店门面简单,可以想见男人的发艺一般,也就是给人剪一个普通发式的水平吧。屠宝刚为人非常热情,话多。令吕新感到安慰的是,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其乐融融,夫妻俩关系不错,可算得上彼此体贴。

对于红梅找了一个瘸腿男人,吕新开始有一点点排斥,但因为是红梅的男人。心里自然也有亲切感。多看几眼也就适应了,屠宝刚走路一摇一摇的样子,还挺憨厚的。他身上有一种乐天的气质把他感染了。

吕新看到红梅出门后,小心地进了理发店。他得理个发,把自己整干净一点。理发店比较简陋,墙壁上有明显的水渍斑痕,墙的角落上放着几只假发套。有一个孩子在靠窗的位置做作业。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拉提琴的小家伙。他不禁多看了孩子几眼。吕新看着孩子感到很亲切。他从这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眉毛,那硬硬的发质,都像极了自己。

屠宝刚正在读一张过期的晚报,见有人进来,霍地站了起来,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大爷,理发?他抖动发围,让吕新坐。吕新沉默着坐下了。屠宝刚迅速地替他围好,像是唯恐他改变主意。好久没人待他这么热情了,吕新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当屠宝刚的推子开始在吕新的头上移动时,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大爷,我好像没见过你。这一片我没不认识的,我记忆力好,看一眼就认得。”

吕新没回答。他也插不上嘴。屠宝刚几乎在自说自话,也不在乎他答不答。吕新通过前面的镜子,观察着这个人。镜子里,屠宝刚上半身还是挺精神的。吕新很想问问他这腿疾是怎么落下的,但他觉得这样贸然问人家不是太合适,所以就憋住了。

屠宝刚却是闲不住嘴。他一边理发一边和吕新话家常。

“大爷是外地来的吧?来游玩吗?”

吕新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点点头。

“听口音,大爷好像是永城人。”

听了这话,吕新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好像这句话把他和这一家真切地联系起来了。这句话挑动了他的愿望。他多么想了解红梅的一切。他很想问这个瘸子有关红梅的情况,但他知道这事只能转弯抹角,只能慢慢来。他说:“师傅去过永城吧?”

“我老婆是永城人,我们已有好多年没去了。”

“噢,怎么不去老家看看?”

“我老婆是孤儿,老家已没人了。”

听了这句话,吕新觉得身子发凉,微微颤抖了一下。屠宝刚很敏感,问:“怎么了?大爷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

这时候,进来一个顾客。顾客好像很着急的样子,问屠宝刚,要等吗?吕新见此人似乎想急着离开,说,不用,我快完了,你先理吧。说完站起来,让给他。那人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不好意思,那我先理了。唉,实在太忙了,连理个发的时间也没有。”那人解释道。

“忙才有钱赚啊。先生做什么生意?”吕新在一旁问。

“噢,炒股。”那人一脸兴奋,“今年牛市,整天泡在营业厅,就像他娘的泡在蜜罐里。”说完,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从镜子上看,吕新未剪完的头发显得有些滑稽。但吕新顾不了那么多,他来到孩子身边,看孩子做作业。他看到孩子的脸白白的,嘴唇紫紫的,皮肤细得像个姑娘,很好看。他真想抱一抱这孩子。不过,他如果这么做,会把孩子吓坏的。他摸了摸孩子的脸。孩子也没回避。吕新觉得孩子的体质不够强壮,需要锻炼。

这时,屠宝刚插话了,说:“这孩子,心肠好,只是身体太弱,学校里面吃亏。”

“现在这世道,心肠不能太好。”那炒股的人说,“老实人吃亏啊。”

“是啊。”屠宝刚附和道。

“只有流氓才活得自在。”炒股人显然对这话题感兴趣,他来劲了,“老子现在是看穿了,他娘的,老子现在五毒俱全,什么都玩,有妞就泡,有酒就醉,有享受不放过。”

这话不但让吕新刺耳,也让屠宝刚感到不适。理发这份活儿,同人打交道,屠宝刚见识过的人不算少,但像眼前这位如此露骨、夸张的人真还少有。屠宝刚觉得孩子听了这些话总归不好。他再没接茬。他对儿子说:“你去外面玩一会儿吧?”

孩子显然很高兴,他合拢课本,溜出了理发店。吕新顾不得他理了半拉子的难看的头发,也跟了出去。孩子没走远,在老街的石阶上坐下来。吕新也坐下来。吕新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他觉得挺神奇的,自己不知不觉竟有了外孙。孩子似乎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对他笑了笑。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的面挺熟的。”孩子说。

这话从这个稚气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特别好玩。他笑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屠小昱。”

吕新摸了一下孩子的头,问:“你会拉肖邦的《马祖卡舞曲》?”

“你也会拉吗?”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吕新点点头,问:“学几年了?”

“快三年了。”

吕新问孩子是不是可以把小提琴拿来。孩子高兴地向楼梯奔去。一会儿,孩子捧着提琴下来了。吕新拿过琴来,习惯性地弹了一下琴弦,发出几个简单音阶。吕新已有二十年没拿琴了。他原来细嫩修长的手指因多年劳作已变得粗糙不堪。他把琴夹在脖子下,试着拉了一下,他有些找不着调。但当他拉出《马祖卡舞曲》的第一乐句时,迅速地找到感觉。那乐句穿透了他的胸腔,唤醒了他年轻时代的记忆。他发现他的手指仿佛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熟练地在琴弦上跳动着。他粗糙的手指变得如此优美,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就好像一个老人突然回到了青年时代。他闭上眼睛,倾听自己演奏出来的音乐。这曲子虽然古老,但显得热情洋溢,他感到空气中有无数笑脸和无数个金黄色的光斑在移动。在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睁开眼看了一下孩子。孩子抬头看着他,他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流溢着一种崇拜的神色。

“原来你是个音乐家。”

吕新刚拉完,屠宝刚就说话了。吕新在拉琴时,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在一旁倾听。

吕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小昱,你赶紧跪下拜师啊,让爷爷教教你。”

孩子看了看吕新,似乎真想跪下来了。吕新拉起孩子,开始教他。他告诉孩子他哪个地方拉错了,让孩子练习。孩子是有感觉的,他拉琴的架势非常自信。

这就对了,这才是他吕新的外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