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生命经验的“勘探”者 ——简评艾伟的《敦煌》《乐师》《过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房伟 郑姿靓  2022年04月08日14:12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曾表示:“发现那些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事,这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一部小说如果没有发现一件至今不为人知的事物,是不道德。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 从这个意义上讲,艾伟的写作正是在做人类生命经验的勘探。正如他在《妇女简史》的创作谈中所言,小说作为人类经验的容器,提供的是人类“自己的生命经验以及未曾经验却能感受到的经验或转瞬即逝还没来得及感受和说出的经验。” 《敦煌》《乐师》《过往》三部中篇小说所呈现的正是对人内部情感经验与人性奥秘的探访,是正发生于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中的那些不为人知,甚至当事人自身都未能把握的秘闻。

三部小说的共同点之一,便是在小说叙事内部设置了嵌套的谜题,有时也埋设伏笔,来推进剧情的延展与翻转。笼罩《过往》的谜题是小说中三兄妹父亲的去向,以及不自然不和谐的母子关系的原因。《乐师》中以旁逸的新闻装置展示了一出“拍案惊奇”的闹剧,指向了坐牢二十年的吕新出狱后为何主动要求返回监狱的谜题。在《敦煌》中,谜题的设置更加随处可见,如卢一明的死亡、秦少阳的去向、陈波的偏执,而叙述的聚焦者小项也同样被困在这网状的谜题中对自己所面临的生活困惑且无措,由此形成了笼罩于整篇小说的一种阴冷的悬疑氛围。而其中最精彩的谜题设置,是关于卢一明与前女友的爱情故事真相。在卢一明留给小项的信中,这是一个因“爱到穷途末路”而于敦煌双双殉情但一方获救的悲壮的爱情故事;而在敦煌艺术家的话中,则是一起情杀后凶手畏罪自杀未遂的可怖故事。小说当然没有证实哪一方所言才是真相,“这世上真相有好多种,关键是你相信哪一种。”这句话可看作是小说的一种立场指向,即小说中那些悬而未决的疑案,并不在于现实客观的判决,而在于人心的拉锯与博弈。小说的叙事其实一直聚焦于小项的主观经验感受上,她“以为”自己爱上了男上司,她“想象”着婚姻之外她从未体会过的爱情滋味,她甚至在陈波的控制欲下自我规训,“以为”能重新开始。无论是小项、陈波还是卢一明,他们对于爱情的理解,根本就是其主观内部经验的错觉,或言不断的自我暗示与说服。《乐师》是三部小说中唯一一部叙述的聚焦者发生位移的小说。当聚焦者在忏悔祈求得到女儿原谅的杀人犯父亲吕新,与情绪经历了仇恨与同情的延宕的女儿吕红梅之间切换时,父女间的和解业已形成。但人与人之间的那层迷雾形成了一道透明的坚韧隔膜,使人处于不断的误解和遗憾中。小说中说吕新“满脸是里面的气味”“眼神中没有那种贪婪”,正是牢狱对他躯体的规束成就了他心灵的平静自由,重获自由与亲人的他反而不知如何处置这份自由与亲情。对于吕新与吕红梅父女两人而言,这都是命运所布置的无解谜题,是立于具体“个人立场”才能体察到的复杂主观经验。无论爱情还是亲情,从“爱别人”的姿态里,可以窥见人性自我观照的复杂与缠绕。

无论是对于《敦煌》中的婚外情、《乐师》中的杀人犯还是《过往》中不和谐的母子关系,小说都并未预设一种道德成见,而是通过设置谜题的“提问”,在小说的叙述表层弥漫开浓重的迷雾,并层层推向那不可捉摸的人性内里。三部小说都于文本内部设计了戏剧与小说文体同舞互释。如若说,小说的艺术是“虚构的真实”,那么在小说以仿真细节所搭建的具有“真实感”导向的文本内部,设置了带有演绎性质与虚构品格的戏剧装置,无疑是拓展了小说叙事虚实相合转换的空间广度与深度。《敦煌》中的《妇女简史》,是一对男女既相濡以沫又彼此折磨的故事。剧中主人公合谋了对彼此的刺杀,又双双死而复活,在庄严的佛经吟诵中回到起点。这正是对小项与陈波关系的隐喻或言镜面映射,在爱情的迷雾中经历了残忍的暴力,在走向灭亡后又回到共舞的开头。但在诵经声中的破镜重圆已不是真诚的相爱,而是一种无知无情,且无可奈何的命运妥协与循环。“这世上没有破镜重圆的故事。即便是重圆也不是原来那面镜子。”

事实上,小说的戏剧设置,不但是一种命运的镜面映射,还是一种超脱于现实的理想或情感的寄寓,因而总成为剧情高潮的转折。正如《乐师》中吕新所说,音乐“这东西会缠着你,耳边总是有一些声音缠来绕去,你老是想去捕捉这样的声音,但你会发现,你根本抓不住。那是空的,就像人喝醉了酒时的幻觉,都是空的。”戏剧是现实语境中的造梦手段,是使《乐师》中的吕红梅、《过往》中的秋生母子情绪敞开的出口,得以在他者的故事中重审自身的情感。此外,三部小说都不同程度地将“戏剧”本身作为一种情节来展示其“一体两面”的隐喻。《敦煌》中叙述了周菲筹备戏剧前期资金的磨难重重,《乐师》中通过前任剧场乐师吕新的视角一笔带过“后台的戏比前台要有趣得多”,《过往》围绕着“剧团”主题场景的叙述,将“后台的有趣”进一步呈现。庄凌凌与王静的主角之争,演员与团长的暧昧与不合,却是一出精彩剧作的托底。应该说,小说将“戏剧”这一元素装置使用得淋漓尽致。前台的戏剧,是演绎的,想象的,经验的,唯独不是真实的;而后台的“戏”则是现实的,赤裸的,不浪漫的。这种张力矛盾正是纠缠在每一种生活内部的真相,也是人的精神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真相。爱中的不高尚,怨恨中的同情,自私中的愧疚,这些矛盾是生命的迷雾,也是真相。

艾伟的这三部小说,将两性关系,以及在一些特殊语境下的亲情关系之幽玄与含混,呈现得纤毫毕现。每部小说种都有身负“罪孽”无法与自身和解的,在迷雾重重的命运之中找不到出口的主人公。但小说不是为了拨开迷雾而写作,而是为了呈现这重叠的迷雾,勘探这迷雾下的多层反转,展示人性的多重侧面。 

(房伟,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郑姿靓,苏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