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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大河
来源:文艺报 | 张远伦(苗族)  2022年04月08日16:34
关键词:张远伦

面对大河会有颤栗的幸福

世界是个巨大的连通器,以海域和流域的形式互相抚慰。我和我的孩子,在这个连通器上保持着水平,而又互相慰藉。她慰藉我的时候更多,让我在她的静水面前,感到有必要停止动荡,停止野心和思考。

米沃什说:“诗人是成人世界里的孩子。”童真与善,也让我决定放弃许多。

庚子年大疫、大洪水,我有小小的迁移。个体命运在宏大的灾难背景里,显得微不足道。我又搬了一次家。我害怕搬家,但又一次次被裹挟,不得不搬离。像是一节节绿皮车厢,我被不可预见的某种动力,运送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次,我被运到了长江边,与老旧的铁轨一起,与慢悠悠的成渝线一起,躺在河床之侧,仿佛把自己嵌进旧日子里,回到上世纪80年代。

一切都那么沉寂、安然,连我的孩子们,都似乎生活在我的少年时光里。我和她们,一起穿越、逆生长,大河也少年一般流淌着,我祝它少女的惊惶来得更晚一些。

我们一起放风筝、玩河沙、抓螃蟹,一起在江水里洗手濯足,找五色长江石。我们支起帐篷,懒懒地眯一会儿。我们躲进芦苇丛,吸氧,躲太阳,静听其中小鸟的避世密语。

近两年微恙,日渐消瘦,怕再这样下去连骨头也会变轻,尤其是傲骨,也会被疾病消磨,人会变得越来越媚世,流露出乞怜之相,便下决心去住院、手术,而后静养。出院后枯坐于面江的阳台上,突然想起该重拾阅读了。

这次读的是米沃什《面对大河》。诗人写《草地》时已年过耄耊、历经沧桑,面对大河,生命趋于平静,置身河滩的光线和香气中,幸福得流泪,仿佛就要消融在此了。而我和孩子们的河滩,牛筋草遍布,绿得像是布施,一点一点地将大河的恩赐推向人间。其间,白鹭在江面上点击,喜鹊在苇丛里出没,它们应是和我一样,因幸福而有小小的颤栗吧!

和长江聊天

万物都在与诗人对话,说着固态、液态或气态的语言,声部由高而中、而低、而耳语、而密语、而沉默。沉默是所有语言的总和。

当我坐在双鱼形状的沙洲上,我感受到大水冲击的力量,像一滴雨乘着云,像一片鹭羽凭借着风。我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托举着,而又不能为这种亘古的力量命名。我唯有沉默,与它对谈。

而大水分化为浪头,试图爬上岸。这些成群的动物,发出特有的鸣叫,向高处攀升。所以我说:水往高处走,时间倒着流,你若孤独,便可违反真理。

我确乎听到了它们成滴、成浪、成涛的问询声,家长里短,嘘寒问暖。它们试图探知我在人间的状态:过得如何?身体可有好转迹象?名利日益诱人,何以挣脱?“站在人的一边”(米沃什语)和“站在鸡蛋一边”(村上春树)是不是一个意思?善和悲悯是否都有无力感?最重要的存在之诗是否指向虚无?

我仍用沉默回答。沉默是所有答案的总和。

有一次我们聊到了时间。枯荻用一头飞絮说残冬,蓟草用一片嫩叶说早春,芦苇用一蓬深绿说立夏。而今,大河用后撤步,用水的陷落,向我叙述整个流域的渴水。我听见它的男中音,被鲸形石的喉结推送出来,在大河床共鸣腔里,形成了诗和美声。

在时间的火焰形态里,幻化着亡灵的昨日,把黄昏引燃,百畜骸骨久远地烧成灰烬。在龙凤寺边隐秘的香火里,在苇丛深处不为人知的祭祀里,我意外撞见了时间的痛苦,所有火苗都在翻卷。时间用火诠释水,内焰与漩涡都发出古典乐的声音。

我仍用沉默和声。沉默是所有时间的总和。

人越来越多,没几个愿意倾听了。“君之疾在音频20赫兹以下”,而我听力已达死水微澜。春过半,江水落魄,笛音逐渐幽邃,像非人力所能为。

大自然本身爱上他们了

“一切诗人都相信:谁要是躺在草地里或是偏僻的山坡旁竖起耳朵倾听,他就会听到天地之间的一些事情。如果他们碰上温馨的感情冲动,他们就老是认为,大自然本身爱上他们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从渝中区搬到九龙坡,仿佛鬼使神差。没有预谋,没有计划,甚至没有一点征兆。我开始迷恋这里的河滩,九龙滩的滩涂,更是我小女儿的最爱。她喜欢那里宽阔的沙滩,那些来自历史深处和时间内部的沙砾,可以让她随心所欲,予取予求,无论是挖坑、掘隧道,还是垒城堡、筑金字塔,她都会玩得驾轻就熟,而且仿佛永远不知疲惫,每每从上午玩到黄昏。一茬一茬的小伙伴都先后离开河滩,她还坚持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想要回家的意思。

当她凝神在自我世界的时候,我也此在。

遍地芦苇在生长,变绿,变得超越芦苇的本质,成为我的一部分。遍地草芥正在舒展,逐渐变得茂密,微弱的生长性和我类似,我也正在成为草的命运的一部分。我正在。我变得不像是一个主语,不像是一个代词,而像是一个变形和幻化的动词。甚至成为变量,一会儿重拙,一会儿轻盈。我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中游走,在物理场和心理场之间穿梭,在日常感和精神性之内贯通,在肉身遗落和灵魂逸出的危险中保持平衡。

大自然本身爱上我们了。

我有时候躲在芦苇丛中,露出半身,或者半身的浪漫,宽阔的江滩,只有这里可以躲太阳,蜷缩进去,像雏鸟,收起自己的玩心,在沙土和植被的结合部结巢而居。野性释放之后的疲软和落寞,让这里静了下来,每一片绿叶都是逆光的,我们的脸上,阴影在摇晃和幻化。

恍惚中我看见一株低矮的芦苇在挪移,慢慢走成了另一株,我也在动,慢慢地成为另一个人,空壳状态,通体透明。我多么安静啊,可一身的骨骼从未停歇。

有时候我就睡在草地上。我喜欢从帐篷的荫庇里出来,脸颊贴在绒草上。我视野里的雪见草还没见过雪,飞蓬草在细缝中独自兀立,雀稗草与神秘的小鸟共用一个飞翔的名字,棒头草模仿着黍米扬起头,鼠曲草的花冠细弱而又迷人,鬼针草一改诡异,温柔地静默,还有白背枫、通泉草和艾草,全部成为我的异名者。我仿佛就是当下的佩索阿了,我从现代主义的源头流来,汇入眼下的暮色之中,成为存在。

牛筋草与大河约好,以沙岸线为接头地。清明前后,草的暗号一个接一个探头出来,逐渐连成一片。盟誓之地,不越过一寸草根,陷落流沙的痕迹已是庚子年的了,青草露白可喜,草芯含在嘴里耐咀嚼。我又在草的提点下,返回了人类社会。像一个文明人,回归原始。

有时候,我会喃喃自语,尤其是静坐在大河身侧,巨大的流域和辽阔的去向让我能够关照内心,尤其是让我略感羞耻的部分。那些不洁的念头、愧疚的过往、软弱的媚骨,等等,都会让我厌恶自己。这不同于吾日三省吾身。三省,是个动词,是形式,而羞耻是个让我惊惶的形容词,是实质。这说明在大河这个强势的“他者”面前,我主动地承认了羞耻。

“羞耻根本上是承认。”出自萨特《存在与虚无》。

这条浩荡地说出智者箴言的大河,以“子曰”与“上帝说”的口吻面对我的大河,以“苦行僧”和“逍遥游”的苦与乐来教育我的大河,让我真正感觉到了羞耻。

面对大河,我还感到卑微。

这条河的长度、深度、广度和温度,都让我极度自卑,极度自贬,极度自轻,甚至自虐,自暴自弃。在有限的时间碎片中,我只能和大河亲近,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坊间表演,去台上装大,去隐秘地投机,去人格分裂地向人们亮出A面,而将B面掩饰起来。这条河是一个洞见我的体内病灶的“他者”,他用辽阔的水平面,照见了我的心灵病变和修正错误后的钙化灶。我知道,一个渺小的人,可能和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神秘力量相遇了,像是沐浴到了一种圣洁,我愈发感受到了天力(自然的教导)是多么伟大而又细腻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