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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仲马恩仇记
来源:文艺报 | 沈大力  2022年04月06日08:26

《达达尼昂和三个火枪手》雕塑

大仲马终身怀念的父亲托马-亚历山大将军

大仲马留给后世的作品不计其数,很少有人能读完他全部的历史小说。由于文论家克洛德·肖博的不懈努力,大仲马许多不为人知、或者已被遗忘的作品逐年又浮出水面,尤其是当年在报章上不断连载的社会纪实文学。

前些年,笔者在巴黎圣米歇尔喷泉一侧的吉贝尔·约瑟夫书店发现大仲马早年写的《高加索的传奇》和《巴黎的莫支干人》等新版书。翻开《巴黎的莫支干人》,读者会发现,大仲马这部小说是从美国作家费尼莫·库伯的作品《最后的莫支干人》得到灵感而写的,描述他本人参加法国1830年革命,推翻查理十世的经历。小说主人公萨尔瓦多酷似反暴政的意大利烧炭党人,带有大仲马年轻时的革命气度,迥异于忠于王室的火枪手达达尼昂。可惜,这一特征往往被后人忽略,以为大仲马是个封建余孽在文坛的吹鼓手。

大仲马的父亲托马·亚历山大生于圣多明各,祖父是加勒比海岛种植园主,一个法国侯爵。侯爵将托马及其生母玛丽-塞塞特,一个跟他同居了20载的海地黑肤女子一齐当作奴隶卖掉,托马因母亲的黑人血统,被视为“黑鬼”。20岁时,他来到法国勒阿佛尔港,10年后参加法国大革命,在疆场屡建功勋,晋升为共和派蓝衫将军,在克罗森桥大捷后声名鹊起。可是,1799年,他在远征埃及问题上跟拿破仑·波拿巴发生激烈争执,毅然返回法国。不幸,在途经那不勒斯时遭当地封建王室逮捕,囚禁两年。那不勒斯国王费迪南四世下毒加害于他,使他返法后不久死去,年仅43岁。

从1835年起,大仲马几度寓居那不勒斯,写了《基督山伯爵》(一译《基督山恩仇记》),借写小说为其父鸣冤。1863年7月至1865年2月之间,大仲马按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反帝制的思想,揭示波旁家族的耻辱,赞颂那不勒斯人的爱国热忱,在那不勒斯和巴黎两地,写出历史小说《圣菲里契侯爵夫人》。该书共分三个部分:《圣菲里契之妻》《艾玛·里奥纳》和《圣菲里契之妻的命运》。从1863年12月15日到1865年3月3日,小说在法国《新闻日报》连载。1864—1865年继而由米歇尔·雷维兄弟结集推出9册版本,全书总长1700页。尔后,自1864年5月10日起,又在意大利加里波第派机关报《独立报》上连载。

这部小说描述19世纪发生在拿波里湾的民众起义,故事背景是法国大革命席卷欧洲,与封建王朝展开的斗争,举凡亚平宁半岛的形势变迁,书中均有涉猎。其时,法国大革命共和军将军尚彼奥奈率兵到那不勒斯,而绝世美人哈密尔顿正投入支撑那不勒斯国王的英国海军上将纳尔逊怀抱。在大仲马笔下,1798年法国海军少将布鲁埃斯的舰队在阿布吉尔被纳尔逊击败,纳氏在那不勒斯宫廷受到热情迎接。尚彼奥奈将军派出特工萨尔瓦多·巴尔米埃从罗马赶至,遭遇那不勒斯王后玛丽·卡罗丽娜的警察突袭,受了重伤。人们以为巴尔米埃已死,但他被骑士圣菲里契侯爵之妻露薏莎收留宅中。露薏莎精心照料萨尔瓦多,二人坠入爱河。玛丽·卡罗丽娜王后怂恿费迪南国王向控制罗马的法军宣战,声称美女哈密尔顿已从纳尔逊那里得到英国支持。英军将领麦克攻占罗马,让费迪南国王得势,打退了法军。但是,滚滚乌云散尽,法军迅如闪电般攻下那不勒斯城池,费迪南国王的军队被击溃,败如山倒,国王仓皇逃窜到西西里岛首府巴勒莫避难。

法军恢复了先前成立的“那不勒斯共和国”,国中的雅各宾自由派抬头。露薏莎·圣菲里契为救情人,挫败她昔日崇拜者、年轻的银行家贝克尔策动波旁王族的阴谋,成为新制度的偶像,跟萨尔瓦多共度起情爱的甜蜜时光。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费迪南四世任命鲁弗主教统领部下卷土重来,收复了那不勒斯。封建王室复辟,实行野蛮镇压,怀有身孕的露薏莎由于曾向法国共和军告发波旁王朝图谋起事,被国王判刑处决。

在大仲马眼里。女主人公露薏莎·圣菲里契是拿波里人爱国情怀的标志。小说《圣菲里契侯爵夫人》的形象无疑就是他“高举自由火炬”,还一生夙愿的体现。同时,这也是他后来于1860年追随加里波第,支持革命派事业的缘由。父亲死时,大仲马刚刚满4岁,但深受震撼,幼小的心里已埋下为父伸冤的种子。该作品第135章中,大仲马直接追述了他父亲的军旅生涯,揭露那不勒斯国王费迪南四世监禁一位法国共和派黑肤将军长达两年多,将他毒死的恶行。大仲马衔恨于暴君,寄希望于加里波第。这位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领袖在1860年组成“红衫军”出征,解放西西里和那不勒斯,推翻了曾迫害大仲马父亲的那不勒斯封建王朝。这一进程中,大仲马从法国马赛港给红衫军运送军火,竭尽全力。加里波第对此十分感激,任命大仲马为庞贝城废墟发掘总管。加里波第声名远播,大仲马也成为一个侠义豪爽的传奇革命志士。靠加里波第的关照,他得以住进那不勒斯豪华的契亚塔莫纳宫殿享清福,乃是他复仇路途上的巧遇。一切尽显在小说《圣菲利契侯爵夫人》的写作上,故这部作品可被视为他个人的另一部“基督山恩仇记”。写这部小说时,大仲马年逾六旬,已近迟暮。这是他最后写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至今仍不失其历史价值。

1863年,大仲马在小说《前言》里强调,他叙述的是那不勒斯君主国的历史,实录那不勒斯当年的面貌。书中涉及的历史人物,所引费迪南国王和王后卡罗丽娜跟罗弗主教的通信,都真实存在。圣菲里契侯爵夫人是位确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只是作者将之年轻化了,让她生于1777年,而不是1764年,还把她原来1800年被费迪南国王处决的日期提前了一年。作者把侯爵夫人的丈夫年纪增大了16岁,以凸显夫妻间的年龄悬殊。另外,露薏莎的情人本是共和派革命者费尔南多·弗里,大仲马塑造了一个虚构人物萨尔瓦多来代替,且说此人从中出现,恰是一女巫预言的应验,一段热恋改变了这个梦幻公主的命运。

小说《圣菲里契侯爵夫人》出版后,露薏莎的女儿致函大仲马,指出他书中的女主角与历史事实不符。大仲马回信说:“本人确实将女主角露薏莎·圣菲里契理想化了,以期让她能像古代女神那般在朦胧的云雾中隐现,脱离凡尘浊世。”这里,大仲马运用的是修辞学上的曲意格。在他看来,艺术的意向并非绝对的历史真实,而这确是他大量历史小说的突出特征。仲马氏披着历史学家的外衣,行文学创作之实,又以文学形式抒己之见,发泄心中忿懑。

写出《圣菲里契侯爵夫人》后,大仲马从异邦亚平宁半岛返回法国文坛。小说以报刊连载的通俗大众形式,与巴尔扎克的小说《农民》并驾齐驱,重振了历史小说《基督山伯爵》《玛尔戈王后》《红屋骑士》和三部曲《三个火枪手》《二十年后》及《勃拉热罗纳子爵》的声威。可惜,这部含蕴革命思想的巨著在将近两个世纪里都不曾被列入他的作品目录,不像他其他历史小说那样翻译成多种文字,更缺乏这方面的有关论述问世。

大仲马死后,原本葬在故乡维里耶-古特莱。2002年,在他诞辰200周年之际,主持龚古尔文学院的法国当代作家迪迪耶·德古安竭力推动他进入巴黎的先贤祠。法国当局接受建议,将大仲马的遗骸从故乡的石墓里起出,借塞纳河水道运至巴黎圣米歇尔桥,搬运进了先贤祠。如此这般抬举逝者,未必真能让大仲马的在天之灵称心。因为,仲马氏生前是一位崇尚自然环境、酷爱自由、冶游无度的旷达之士。

大仲马是个拉伯雷式的法国文坛人物,著作多达1200卷,超过同时代人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起初多在当时的报刊上连载,吸引过众多热衷历史轶事的读者。大诗人拉马丁曾经浩叹:“您是一位超人,令人艳羡。人们追求永恒的运动,您创造了永恒的惊诧。”

大仲马一直是法国文坛的“边缘作家”。按19世纪末叶的观念,他只是个“大众作家”。在大仲马辞世150周年之际,文论家马蒂厄·勒杜赫奈将他与《巴黎的秘密》作者欧仁·苏相比较,归结说:“无可辩驳,大仲马是法国文坛最重要的形象之一,后来人的反应是最好的见证。归根结蒂,何谓伟大作品?它自然应当是留在历史上的了。巴尔扎克的创作基于社会现实,而大仲马依据的是历史,他创造的是一种另类异质的全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