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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房间》: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或者生存窘迫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王春林  2022年04月06日09:19

最近若干年来,钟求是的小说创作似乎进入了一个快车道,状态越来越好,真正可谓是佳作连连,令人不得不侧目。长篇小说《等待呼吸》,短篇小说《街上的耳朵》《地上的天空》,便是强有力的明证。这一次,他的中篇小说《他人的房间》(载《十月》单月号2022年第2期)又以其对社会现实的别一种关注,和特异的艺术思维方式而引起了我强烈的阅读兴趣。读完《他人的房间》的时间,已经是午夜时分,在疫情再一次弥漫开来的西安的万籁俱寂的夜晚,细细回味小说中所讲述的发生在2020年春节前后疫情初期时候的故事,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他人的房间”,主要因为男主人公郭家希和女主人公傅曼这一场貌似无疾而终的“爱情”乃发生在郭家希所借住的大学同室江溢的一所新房子里。其实,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借住”。这一事实的发生,是江溢无奈之下主动请求的结果。却原来,春节临近,刚刚住进新房子不久的江溢,想要回老家温州去过年,但按照老家温州的习俗,迁居后的第一个年得在新房子里过。万般无奈之下,江溢设想出的变通方法,就是邀请大学同室郭家希在春节期间住到自己的新房子里来。而郭家希,之所以最终会同意住到江溢的新房子里,也自己糟糕的心境紧密相关:“当时他恰在出租房里生闷气,不知道要否买一张高铁票回昆城过年。这些日子小菲跟他玩冷漠,把彼此的心情都玩冷了。他回去面对焦虑的父母,显然无法回答丢过来的关于恋爱成家一类的问题。”

出乎郭家希意料之外的一点是,正是在临时借住的“他人的房间”里,他自己竟然在不期然间遭遇了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情。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百无聊赖的郭家希,虽然手里没有篮球,但却“螺蛳壳里做道场”,在房间有限的空间里,做起了运球、上篮、三分球等一系列打篮球的动作。郭家希“打篮球”不要紧,关键是,这样一来,他竟然影响到了住在低一层的邻居。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影响,他才得以结识了傅曼这样一个未曾出嫁的“老姑娘”。既然男女主角都已经登场,一来二去的相互交往过程中,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情遭遇战的打响,也就成为一种必然的结果。需要特别提及的一点是,正是在这个春节前后,新冠疫情爆发,不仅武汉封城,而且也明显波及了郭家希所在的杭城。由于江溢一家被困在温州无法返回杭城,郭家希在“他人的房间”里的借住时间自然顺延,这样也才为他和傅曼之间情感的发生提供了现实的可能。傅曼生活在一个只有三代女性(年迈的外婆、母亲和她自己)相依为命的家庭里,由于年龄渐长,婚姻问题却仍然没有眉目,而总是被家里的另外两位女性催婚。一方面,郭家希和傅曼都处于被催婚的状态,很是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另一方面,在彼此间相互了解的过程中,两个人似乎也的确找到了不少共同语言,孤男寡女间某种情感不知不觉的滋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种情感的火热程度,甚至一度达到了差不多就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同床共枕的程度。之所以会是如此,主要因为在关键时刻,他们两个人都有一种扪心自问式的自省:“傅曼说:‘我改主意了。’郭家希说:‘改变……主意,为什么?’傅曼说:‘因为我没爱上你。’郭家希不吭声了,把被子往身上拉一拉。傅曼说:‘你爱上我了吗?’郭家希慢慢地说:‘好像也没有。’”但尽管如此,彼此间有着强烈好感的他们俩,却仍然能够做到相濡以沫式的相互扶助。尤其是在这个期间,傅曼年迈的外婆曾经突然发病,亏得有郭家希的及时伸出援手,方才得以化险为夷。然而,虽然有着这样一些“同甘共苦”的经历,但出乎大多数读者意料之外的是,到最后,在杭城的疫情暂时得以缓解的差不多一年,也即2020年十一月上旬的某一天,当郭家希再次登门造访大学同室江溢的时候,却“正好”赶上了傅曼的婚礼。当然,新郎肯定不会是郭家希。却原来,早在三天前,郭家希就已经接到了傅曼通知自己将要结婚的微信。在微信中,傅曼曾经特别强调,之所以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郭家希,乃因为郭家希对她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人。由于前后算起来差不多相隔了一年的时间,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傅曼的个人生活中在这个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既然此前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能够得到解决的婚姻大事,从大概率的角度来说,肯定不大可能。既如此,再加上傅曼的坚持要把郭家希视为自己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这一客观事实,那么,傅曼婚姻大事的解决过程中肯定有难言之隐存在,也同样成为了一种不容否认的大概率可能。很大程度上,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十月》的编者才会在“卷首语”中认定《他人的房间》是一部书写爱情的别致之作:“钟求是的中篇小说《他人的房间》。题材是被认为也许最难别出心裁的爱情,但作家的本领仍旧让人耳目一新。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一段感情披着琐碎日常的外衣,无声无息地滋生、成长,并等待成熟,然后却又同样突兀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情感酝酿的模式和变化的速度,以及对待情感的态度,都能让人触摸到典型的现代生活。”

一方面,我们当然不能说《十月》编者的看法没有道理,但在另一方面,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在借住来的“他人的房间”里,如同郭家希这样的时代青年,真的可以拥有或者说获得自己的爱情吗?这个问题的提出,其实也就在提醒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理解钟求是这部中篇小说。从个人的阅读感觉出发,我认为,与其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反倒不如更应该把它看作是一部借助于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进而深度透视表现郭家希和傅曼他们窘迫无奈的生存现实的社会小说。又或者,从表与里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可以说《他人的房间》爱情其表,生存现实才是里。既如此,紧接着一个必须正面回答的问题,自然也就是,钟求是笔下所关注表现的,到底是郭家希和傅曼们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现实。先来看郭家希。郭家希虽然有一个名叫小菲的相处了三年的女朋友,但因为在杭城买不起房子的缘故,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已经难以为继,已经处于中断或者说彻底停摆的状态。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糟糕的情况是,在毅然辞掉了报社的工作(他的辞职,与一篇打假文章的最后未能发表紧密相关。由这一细节,我们即可看出郭家希身上某种残存的正义感)之后,他一直处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状态之中,工作始终没有着落。别的且不说,单只是这两个方面,就足够令人沮丧不已。也因此,即使傅曼内心里真的喜欢拥有某种正义感的郭家希,现实情况也不允许她嫁给这么一个无着无落的大龄男青年。再来看傅曼。虽然与郭家希相比较,傅曼的情况要好一些,除了有一份稳定的可以糊口的工作之外,也还有凭借洪荒之力(“两年前为了买这房子,我们把家里角角落落的钱都掏出来了,包括外婆攒的养老费。那会儿还不兴摇号,得托关系打招呼,我妈费了洪荒之力才托到人”)买下的新房子(这房子尽管现在还是三代女性共居,但最后肯定是要归傅曼所有),但她真正的困境在于,家里无论如何还是缺个男人。这一点,在她外婆突然发病的时候,更是表现得非常明显。如果没有郭家希的及时伸出援手,她简直没有一点办法。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郭家希与傅曼们原本如此糟糕的生存境况,再加上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的严重困扰,情况只能变得更加糟糕。小说里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就是郭家希与傅曼他们俩大半夜在西湖边的一次大声合喊。合喊的提议者是傅曼,她给出的具体理由是“我不光不快乐,我还很不快乐!”对傅曼的提议,内心里其实更加不快乐的郭家希积极响应,这也就有了那个深夜里西湖边合喊场景的出现:“两只身子靠近一步,同时猛吸一口气,同时抻直脖子,同时从嗓子里蹿出持续的凶猛的声响。这股合二为一的声音,真的憋屈又含着伤感,形成了颇有声势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当两张嘴巴合上时,那吼叫的余音还在湖面上滑行。”这一次合喊的具体触因,当然是年迈外婆的一时气息奄奄,但从根本上说,却与疫情(也不仅仅是疫情)所造成的沉闷压抑时代现实强力挤压下的窘迫生存现实紧密相关。倘若说钟求是的《他人的房间》有“文眼”,那么,这“文眼”毫无疑问就一定是郭家希与傅曼他们俩的深夜合喊这一细节。某种程度上,我们完全有理由把这一声合喊,理解为是生存窘迫的时代青年对沉闷压抑时代现实的一种强力抗议。

注释:

①参见《十月》单月号2022年第2期“卷首语”。

2022年3月10日下午16时10分许

完稿于西安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