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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丽的人与文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陈涛  2022年04月02日09:50
关键词:邵丽

邵丽这个名字是跟秦晴老师联系在一起的。

想到秦晴老师,就不得不回到14年前在八里庄的那个中午。时值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在校,上午听完人类学讲座的学员在食堂午餐,不时争论着人类的祖先究竟是猴子还是熊。我顺手帮几位学员盛汤,被秦晴老师看在眼里。饭后她找到我,要求我不要再做那样的事,笑意中透着一份严肃。我不以为然,笑着跟她讲随手罢了,结果她很认真说,“你是班主任,要有老师的样子。”那时我入职第二年,她是高研班的班主任,我是副班主任,后来她因长时间阅读学员的作品导致眼疾加重而回家休息,我接替她的工作。有学员写到她,“这个叫秦晴的女人,我们鲁院的老师,自始至终,她都‘温良恭俭让’着一张柔软的面孔,上面有母性的光泽星星点点。”想了想,诚然如此。

也正是那个中午,她跟我讲了很多。她的父亲是秦兆阳,又在鲁院工作多年,对许多作家作品了然于胸。她跟我提起那些在这个院子里学习过的作家,多年后我只记得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王安忆,一个是邵丽。巧的是,适逢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公布获奖名单,我再次看到邵丽的名字,也就找《明惠的圣诞》来看。当时单位周边地处城乡结合部,门前那条坑坑洼洼的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门店,其中发廊居多,树下的自行车、摩托车横七竖八,一些年轻的女孩子翘着二郎腿,夹着烟,坐在门口的圆凳上,不时拿眼觑着来往的男人。巧合的是,小说里一个好看的村里姑娘进了城,原想通过出卖身体过上理想的生活,似乎一切也在按照她的设想前行,此时出现了一个李羊群的男人,他关心她呵护她,她动了感情,却在陪他见朋友感觉到隔膜之后,回家选择了自杀。记得当时读完,我与李羊群有着同样的疑问,“她为何就自杀了呢?”以至于我每次下班经过那里,我便会想哪个会是明惠?是否也有可能自杀了?当然,我后来是懂了。邵丽在最近一篇访谈中讲得也清楚,“明慧算是个幸运者,她进城后遇到了一个愿意接纳她的城市人李羊群。然而,李羊群仅仅是拿她当一个倾诉者,他所能给她的只是一个暂时安身立命的屋子,而不是一个温暖的充满爱意的家。李羊群不是刻意不给,而是他的不刻意,伤害了明惠。又一个圣诞夜的夜晚,明慧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虽然有了个李羊群,但那不可能是她的依傍,她的尊严和幸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生命遭遇了最无法跨越的门槛,留在城市她注定得不到她渴望的身份和爱;但要她回到乡下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过去付出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了,与其如此还不如死。所以她的死是不可逆的、是必然的。唯其如此,就更加悲哀。”

随后几年,陆续读过邵丽一些作品,也在不同的场合遇到,只是交谈机会不多。直到我去了甘肃村里任职,中国作协组织了一个到甘肃的采访团,负责带队的同事信誓旦旦说要来看我。得到信息后,寂寞孤独的我很是兴奋,早早收拾好办公室,谋划着他们参观的路线,可等来的却是让我出山跟他们汇合的消息。原来,同事发现即便地图中相邻的两地竟需翻山越岭十个小时,我只好约了车先到临县,再奔兰州。其实我是喜欢去兰州的,在兰州,除了吃牛肉拉面,还可以洗澡,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和朋友们小酌。尤其师友们从远方来,自然免不了多喝几杯。

邵丽也在这个采访团中。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与邵丽喝酒。每个初见邵丽的人,面对她的形象与气质或许都会想到“优雅”一词,人都会在时光中老去,唯一与时光相抗衡的方式就是优雅,优雅通常有两个指向,一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另一个是令人莫名产生信任与温暖的亲和,邵丽明显属于后者。酒桌上的邵丽喝酒爽快,话不多且妥帖,她所给人的气息是真诚的,也是充满侠气的。或许也正是这种优雅与侠气的交融,很多人都对她喜爱与认可。

对邵丽,我也是敬重的。从事文学工作的时间已不短,我越来越体会到那句“作家写到最后是人格的较量”的真切含义。写作是作家的天职,以文字表达对重大事件、庞杂生活以及丰富、幽微人性的评判是属于每个作家的必然权利。一个作家,除了知识分子的属性,还应该是社会的一份子,在当下社会,在公共事件面前,那些为了批评而批评,那些始终在批评却从未提供建任何设性意见的冷眼旁观,坐而论道的写作者,我很难做到对他们的肯定。而那些起而行之,投身其中的写作者,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重并敬佩的。在这些人当中,邵丽算一个。

在去年新冠肺炎疫情最为紧张的时刻,邵丽要组织作家们创作反映基层抗疫一线现状的短篇报告文学。由于疫情严重,实在无法去到当地,邵丽通过电话采访了两位年轻女性,她们的丈夫都在疫情防控的高强度工作下猝然离世。邵丽说,“面对她们,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何其无用的人,我没有任何办法安慰她们以缓解她们的悲伤,也没有任何能力伸出援手拉她们一把。”当邵丽放下电话,她哭了长达半个小时。自嘲道,“年龄大了,感情脆弱得像风中的芦苇,稍有风声就觳觫不已。”

在今年的洪灾面前,邵丽有写了一首反映抗洪的长诗,我让编辑发到中国作家网的公号,影响广泛。面对这首诗,也有人以为她只是在家闲时呻吟几声,于是她这样写到,“有人问我:灾难来时,你在家写诗喝咖啡吗?我可以自我表扬一个吗?截止目前我们河南省文联依靠组织和艺术家们的影响,送往灾区的急需的救援物资已经超过千万元,一次次电话联络,一车车的生命补给,我每天回到家多说一句话都缺力气。我们文艺人在抵御千年不遇的灾害面前没有缺席,也不会缺席。我在深夜里写诗,歌颂的是那些普通平凡的平民英雄,我赞美的是大河南不屈不挠的光彩和精神。我的书写,无愧于心!”

担当与悲悯,至刚与至柔在邵丽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在那些感动自己的人与事面前,在那些需要回击的非议面前,邵丽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情感,在情感的直抒表达背后,是一种强大的共情,是一种炽热的坦诚,也是一种无视周遭的自信。

作为当下非常优秀的作家,邵丽对社会与人性是洞透的。她的创作从最初对夫妻、婚姻、情感等细微处着手,一次次转型,最终走向开阔的社会生活,她的笔下涌动着鲜活的世情百态与世道人心。很多年前,有人评价邵丽“以她丰厚的生活积累为支撑,敏锐地点中了生活的‘阿是穴’,触及了社会的‘痛点’,而且她能以悲悯的情怀、理想的眼光来对待生活的苦难、包容人性的复杂,并冷静地用有节制的笔触将其描画出来,从而使人感觉到深深的理解和慰藉。随着写作的不断深入,她的这种意识也越来越自觉,作品也因而越来越成熟圆融。邵丽不是一个高产的作家,但几乎她的每篇作品都会得到广泛的关注,产生很大的影响,无论短篇、中篇还是长篇,均是如此。”多年后来看,依然准确。

近些年,邵丽的创作又变了,开始聚焦于父母题材,从《黄河故事》《风中的母亲》《金枝》再到最近出版的小说集《天台上的父亲》等等无不如此,想她这样用大篇幅长时间不断书写“父母”的作家也是少见。这也可以看作是一个作家的责任,她一方面在重新剖析中国传统文化的亲亲之道,并非只构成尊卑有序的社会关系,毕竟“这种关系,只是一种服从和敬畏,而不是真正的理解、宽容和爱。”另一方面,她还是想用文字记录下那些活生生的前辈,并将给后辈们听。“莫非所谓的先辈,就剩一个名字和牌位吗?饶是如此,先辈的过去,就是我的今后。我不忍心。那一代人平凡而又奇崛的人生,不能似孩子口中的口香糖,嚼一阵子就给吐了。”

谈到邵丽的作品,便不得不再讲一件事情。几年前的一个春节,似乎是2018年,我在回家的高铁上看到她转发的一篇文章,为她先生所写,打开来看,内容是对亡母的回忆,读到中途竟难以自控,落下泪来,全篇读完,情绪久久难以平复。等到平静之后,果断打赏。在我的阅读过程中,落泪的次数不多,细数一下,这是第三次,打赏的次数更少,细想一下,那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