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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诗歌创作浅论:把孤寂递给天空
来源:《长江丛刊》 | 谢君  2022年03月30日00:10
关键词: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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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喜欢田野考察的,都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空白与无可改变的事实,隐藏在时间的淤泥之中。寻找隐藏是我喜欢的。在写作上,通常我也喜欢那些具有隐藏内涵的文本。当下流行的趣味在具体陈述,还原和塑造生活事件,分享琐碎的事实,那种过度分享就像平时那些“嘴很漏”的人那样让人烦不胜烦。事实上,关于生活的所有感觉,可以也必须压缩为投影,简化为存在的本质。胡弦正是这样的诗人,在我印象中,早在10多年前,诗集《阵雨》出来,便是我所关注的,一些精彩诗篇“天文台之夜”“玻璃心”“空楼梯”“最后一排”等也传播甚广。他的写作重在冥想,重在隐含,语言深邃,以山水和事物为隐含思维的重要资源。

美国诗人约翰·阿什伯里说,我不想阅读容易滑落的东西,诗必须有一种压缩。如果说阅读诗歌的体验,在于唤醒和释放我们的想象力,那么隐含或者说超越性思维就异常重要。显然,胡弦洞悉这一奥秘,他的文本以真空隐藏妙有,容纳无穷,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世界的密语者。这些年来,我被这种密语所吸引,为他持续强劲的创作量高兴,继《阵雨》之后,他又出版了《寻墨记》《沙漏》《空楼梯》《定风波》,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现在人们可以在世界的好些地方,北美、南美、澳洲等地遇到胡弦的诗歌。他那隐喻性的语言,强大的内涵与清澈的质地仿佛泉流从岩石中奔涌而出,也似乎是时间流逝中的“秘而不宣的光”:

我想长久地爱你……/六月的枫杨下,空气浊重、潮湿,宽大衣衫内/你躯体温热——/而时间,时间是秘而不宣的光,如同/滑落在黑夜里的晶亮雨丝。/——后来,雨停了,停在一阵薄雾中。偶尔抬头,/望见天蝎星座,比往常/明亮了许多,却依旧/神秘而遥远。(《星座》)

到今天,胡弦已经确立自己,有了一种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似乎能够覆盖山水之间的一切事物,就像一座透明的天蝎星座,为我们放射明亮、神秘和遥远的美感。毫无疑问,这种美感的激发,基于对生存的理解。在《星座》一诗中,在六月的枫杨与躯体温热的具体描写之后,他抵制了情感信息的连接,转而敞开空间,分享自然世界中交织和延伸的光影,在一个开放的结构中,此刻迅速凝固为一种感觉之光,孤独和哲思之光。

这种敞开与瞬间凝固,看似简单,却又极为诡秘,造就了胡弦独特的文体。也就是说,他的诗歌是视觉的,但更是想象的,针对眼睛,也针对内心。换言之,胡弦不仅对于事物敏感,更大的敏感在于穿透事物,让事物本身接受潜意识或者联想力量的推动,发生飘移,最终转为生命化的无穷感觉。

悬垂,静止,仿佛/对所有流逝都不再关心。/以手指轻扣,能听见/微小的声音在铁里挣扎。/长久的沉默,使它变得迟缓,//只在遭到重击时/才遽然醒来,/撞钟的,是个咬紧牙关的人。/铁在沸腾,痛苦绚烂,/撞槌在声浪中寻找万物的胸口。(《古钟》)

事物就是胡弦想象力的扎根之处,他有大量诗歌与山水事物密不可分,虽然事物的外观是清晰的,但事物的本质是神秘。“古钟”是中国人一种古老的感受装置,它通过木槌的撞击来传递悠扬的声音,这样的声浪在中国大地无所不在。胡弦关于《古钟》的描述,从物理属性的悬垂、静止开始,但很快从事物的日常场景中解脱出来——一个被约束在孤独、寂静与遗忘中的声音遽然醒来,在遭到重击时爆发呐喊——借助隐喻,图像与思想瞬间融合,使诗歌变成了一个寓言,充满惊人的启示。

可以说胡弦所书写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封闭和日常的,通过对于事物的重新命名,他创造了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世界。在日常之中发现神奇,在虚无之上建立强大的可能性,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阅读体验。

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伊水汤汤,洞窟幽深。慈眉/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语,/还有咬牙切齿。/“一样的刀斧,一直分属于不同的种族……”/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间是倒影/和石头的碎裂声。那些/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龙门石窟》)

如果说《古钟》凸现了胡弦体察事物的倾向,那么《龙门石窟》呈现的是对于山水自然的广阔冥想,你也可以称之为梦魇形式,因为它隐含不安、毁灭与令人窒息的自我质疑。无生命的顽石经历刀砍斧斫之后,被赋予了血肉和灵魂,闪烁佛光,但又在时间运动中最终被侵蚀和残损。

无形的侵蚀像空气包裹着我们,存在的困境很难量化,但诗歌可以让我们触摸或者感受到它——那个世界,实际上距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胡弦诗思的核心或者说写作方式,倾向于寻找隐喻化的结构,从而绕过现象表层去探究存在的深处,这使《龙门石窟》一诗成为一座博尔赫斯式的迷宫,它容纳深远的时空,又为我们提供一个新颖的视角。

多年以来,胡弦在山水游赏之中,凝视事物,描绘场景,但从来不是自然表象的复制,而是重新生产和增值。它的权重在于探寻义理、洗雪人心,因而思辨的力量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写作传递我们深层意识和复杂的声音,虽然从不直接书写痛苦,但是,想象力的火焰摆动充满了历史性的创伤记忆。如果说山水和事物是自然世界赠予我们的一种古老的档案,那么胡弦就是整理这一档案的人:耐心地捆好黑暗,然后让它们从一个被遗忘的世界中遽然醒来。

2

1966年,胡弦出生在徐州铜山,黄河故道边,200年前黄河的一次区位摆动(河道北移,从江苏跑到山东去了)在那里培育了一个村庄,叫杜楼。关于杜楼,胡弦在长诗《庇护》中曾有具体描写:建在一个圆环状的土台子上,当地又叫圩,俗称高头,是数百年来由黄土高原下泻而至的泥沙堆积而起的,村内的屋子房门朝向圆心,村边一圈土坡和深塘,形似战乱年代的护城河。

在那里众声喧哗的美景是芦苇与野草,“只要看看窗外,黄河故道的北大堤就像一堵城墙矗着,在一公里远处。”多年以后,胡弦对我说:“大堤之外的黄河故道,也称废黄河,宽度三到五公里,滩面中间,碧绿绿的一条东西向的积水带称中泓,部分中泓河段宽仅一米,可以一跃可过。”

20世纪80年代中期,沛县中师毕业后,胡弦一直在乡村教书。那是孤独无聊的时期,也是具有无限想象力和狂野能量的时期,于是,黄河断流之地成了胡弦青春精力发泄的最好之处。整天面对广阔壮观的荒滩,胡弦自然而然的成了一个游子,在从事教育之余,带上干粮,向东直抵京杭运河和睢宁下邳(刘邦做亭长和曹操抓住吕布的地方),向西经丰县到达苏皖交界,浪迹之途累计数百公里。

若干年后,这一孤独徒步融入人生记忆,成为密语资源,在他的诗中得到了回响。虽然胡弦的写作重心在不断发展,走向更广泛的山水经验,但那些遥远的景象——与渔夫、果农、摆渡人的闲聊,睡在小草棚里倾听夜晚沙沙作响的倾盆大雨声——依然在心灵之中环绕,独占一席,比重很大,并且经由时间流逝而带来奇幻的发酵效果。

一只苹果突然坠下枝头……/“谁的心跳,正消失在另外的波动中?”/昨夜暴雨,众人昏睡,/闪电携带着片片阴影,从大地上/一滑而过。//——夏日果园,光斑闪烁。/脸贴着青果仔细听,/洁净果肉里,小溪冲刷。/幸福的光阴已取消了边界。//树枝伸展,绿浪掩卷,/千秋微响从高空落下。彼时,/祖父忽然转过脸告诉我:苹果之死,/万事休,犹如人从梦中遁去。(《果园》)

胡弦的诗歌,即使是田园诗,也极少把灵感放在浪漫主义的线路上。《果园》一诗读到最后我才明白写的什么,以及消失在波动中的心跳和幸福的光阴取消边界隐含何意。在童年时期,有两个人的亲密和温情对胡弦的成长影响巨大,一个是外祖父,在城里和乡下都有产业的读书人、收藏家;另一人就是祖父,一个旧军人,从南方回到苏北之后长期独居旷野。因而,大雨之后,当诗人也在旷野上醒来,联想到曾经成为一个时代局外人的祖父,一生的孤独与悲剧,悲伤复燃,使此诗蒙上了一层博尔赫斯式的痛苦梦幻的色彩——或者至少是一种忧郁——比美丽更重要。

在黄河断流之地,如果说《果园》一诗,在自然秩序中交织的是生与死的敏感性。那么,到《甘蔗田》,苦涩的声音更加强烈,它回应与处理的是更广泛的农业时代的生存经验,回响着一个漫长时代的苦与甜。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不管人间有过怎样的变故,甘蔗都是甜的。/它把糖运往每一个日子,运往/我们搅拌咖啡的日子。//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词语总是甜的。/轧糖厂也在不远的地方。/机器多么有力,它轧出糖,吐掉残渣。/——冲动早已过去了,/这钢铁和它拥有的力量/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甘蔗田》)

“日子是苦的,但甘蔗是甜的”,凝练的台词平静温情,但又飘忽忧伤。这是一个轻声细语的诗歌,但语境宏大,庄重,叙述的建构层次多变,想象新颖。在浮现一片旷野、一片甘蔗田、一个穷人的早晨之后,“曾经”二字巧妙地将叙述由事物的联想转入生存境遇的回溯──蔗农的上帝是“把苦含在嘴里”,而在附近不远处,轧糖厂正把整片蔗林压轧为蔗糖,运往城市。工业化的机器——强大而醒目的钢铁力量,使诗意趋向广阔和厚重。

虽然诗歌的声音是克制的,但它揭示的心灵运动却是剧烈的,从事物而生存,从自然而现实与人的处境,叙述也就抵达了本质。它提供了一片语言的隐喻化的风景,如同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所称的深刻——心理和形而上学的深刻。这样的诗歌,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诗人写给故乡、写给世界边缘的最好的诗歌。在淡淡薄雾里,“这一生”三个字浓缩了一个漫长的时代,轻轻将诗意置于更加广泛的时空和历史对话中。

枯燥的乡村教育生活是一个反向拉力,很长时间约束和限制了胡弦的文学追求,但黄河故道的行走与笔记,世事与人情的洞察,慢慢地激活了胡弦的写作理想。在那时,在宁静的乡村世界,在过去、记忆和感知的编织中,宁静的南风也送来了另一动力——喜爱文艺的爱人。

南风送来的爱人,/影子看上去有点甜。/我骑着自行车,带她去见我的母亲。/一路上,她每讲一句话,体重/就减轻一点。/她去小解,从一大蓬绿植/后面回来,她是快乐的。/地米开罢,金佛莲/正在开,一粒粒花骨朵,像控制着/声音的纽扣,带着夏的神秘,/和微微羞怯。(《夏花》)

标题平淡诗意极其美丽,这是一个写在地平线上的诗,与世界毫无烦恼关系,呈现生活的喜悦,也呈现自然的奇妙和神秘,视觉细节的全景淹没了一切,它的细节描写可以说非常灵活,流动,彻底,可靠,几乎无可挑剔。

这也是从断流之地获得的诗歌,展现了胡弦高度敏锐的生活觉察力,以及回归自我的能力。事实上胡弦的早期诗作以频繁唤起乡村生活而著称。虽然重在密语,但这并不是说胡弦不是一个生活的亲密知情者。《夏花》一诗足以说明,在世界和自我指涉,表现和呈现,两种诗歌模式之间,胡弦是能够轻松穿梭的。而之所以不愿意将诗歌简化为自传的工具,因为他视诗歌为繁复编织的技术。

从专注于个人经验到更普遍的人世经验,从出生地的黄河故道到更遥远的山山水水,胡弦诗歌的要旨是汲取各种各样的事物和图像,他的审美思想的指南是引用自然和人物并将之上升到历史质感的表达。换言之,他的密语是一种基于生存经验但超乎生存经验的体验、沉思与冥想。他一直在向一个复杂作家演变,从而反映和创造出富于现实和历史复杂性的挂毯。

3

如果说黄河的一次摆动带来水资源的枯竭和生存环境的贫穷化,使人的命运无法逃离傍着刀痕生存的惊险与恐惧,是胡弦诗歌中现实关注的重要一维。那么,历史的关注——在一个变乱人世中的冲突,捶打,破裂,崩溃,变迁,甚至毁灭——是他另一个重要的书写维度。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辨认出这种紧张感,如《平武读山记》《金箔记》《丹江引》,它们呈现了一种在广阔的历史深处的深邃品质。《某园,闻古乐》也是这样的一个诗歌。

山脊如虎背。/——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开满牡丹的厅堂,/曾是家庙、大杂院、会所,现在/是个演奏古乐的大园子。/——腐朽的木柱上,龙/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间,头/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尝试着/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琴声迫切,木头有股克制的苦味。/——争斗从未停止。/歇场的间隙,有人谈起盘踞在情节中的/高潮和腥气。剧中人和那些/伟大的乐师,/已死于口唇,或某个隐忍的低音……//当演奏重新开始,/一声鼓响,是偈语在关门。(《某园,闻古乐》)

一个从历史中衰退的大庄园,当诗人踏入厅堂,在家庙、杂院、会所以及假山之间游动,聆听琴声,往事在复活,于是两行诗句从空白之处突兀而来:山脊如虎背/——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这两行诗语极具隐秘性与震撼力,它隐含总和,关乎一代人的命运。

史蒂文斯说,诗必须成功地抵制信息。谢默斯·希尼在《树上的上帝》一文中提到:“诗歌隐藏的力量总是比它宣称的意义更加深刻。文字中的秘密,即约束元素,往往是一种古老的、难以捉摸的、只能被听众理解一半的灵魂力量。”胡弦的文本在很多时候我感觉也只能理解一半,因抵制信息的直接陈述而存在不透明之处,但是,隐约之中又可以感知压缩着一种寒光,或者说某种历史质地的反光。可以说,胡弦的诗歌从来不是一杯甜牛奶或一圈甜面包,他制造的是一堵冷峻的危崖或者一块冰冷的巨石。

如果说黄河的一次区位摆动带来了故乡的断流和枯竭,那么在历史的一次区位摆动中,一个亲密的大家庭分解为碎片。因而诗中隐秘的角落,尚在木柱上攀援的一条龙“尝试着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这样的叙述它并不是抽象的,在黯淡的时光,也就是说整个中国社会坐在抗战枪弹中的历史时刻,从南京流散到乡下,甚至漂泊到重庆,到兰州,是一个家族在时代变乱中的真实经验。

诗是心灵的符号,人生是诗篇最丰富与可靠的注脚,通常在遵循现实原则的情况下,自传性的存在记录是多数人的选择。但是,诗应该无视任何惯例而寻找自己独特的感知,站在显性现实与隐性现实、自我具身与非具身的门槛上,胡弦的诗歌定位转向了省略自我、模糊自我和隐藏自我。在涉及到记忆和灵魂深处的巨大矛盾时,他选择了一种加密的形式,这使他的叙述显得克制、冷峻,并具有难以捉摸的幽幻色彩。

一个小村,一片湖,偶有旅人。/去年在这里,我看见过一个溺死的老者,/沉在水中,竖直,像个日本玩偶。/他的儿子从村庄那头赶过来打捞他,/出水时,他身子很重,滑回水里多次,好像/还没有死,不愿离开那水。/他的儿子面色铁青,看不出一丝慌乱,手也有力。/哦,痛哭之前,还有那么多/需要咬紧牙关才能做的事。/后来,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渍/像一块继续扩大的胎记。/我站在那里,左边是老旧庭院,/右边是凶水;左边是破败的安宁,右边,/一个平静的镜面在收拾/村庄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东西。(《姜里村》)

“一个平静的镜面在收拾/村庄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东西。”我们可将这种修辞策略确定为一种镜像或倒影的写作方式。这是一首黑暗突如其来的诗,令人眩晕的诗,从表面上看,诗的客观环境是姜里村,诗人捕捉到的悲伤属于一个特定的老人,但它也是关于每个“溺死的老者”的自传。可以猜想,它隐含更多的倒影。命运是不完整的存在,祖父的离去在胡弦家人心中记忆犹新又令人不安,一个不可预见、意想不到的结局,是一跃还是失足无人目睹,作为秘密和悲伤它存留在时间的空虚中,也必然在诗人心中。只有经历过这些,你才会知道那种感觉——《姜里村》一诗的凝视,何以如此清晰和强烈。

讲述苦难,桃花是一种,琴是一种,观音菩萨是一种——胡弦在其《创造》一诗中这样说。苦难的人生与历史是我们所熟知和无法摆脱的,就像望见一缕烟可以追寻真实的烟囱,一阵风吹过时能够让我们听到远处发生的对话。也许,这正是他的诗歌密钥,使人迷失的地方。胡弦的诗歌就这样经常把我们带到某种空旷之境或者一个悬念之中。

月亮是个悬念,在天上。/在水中,是悬念消失后剩下的感觉。//月亮落到回声底部,/又被好嗓子吊走——声音里/有一根线,细细的。木器在发光。/它再次来到水中,穿过城门、倒影、复印纸……//夜深了,/男人唱罢,收拾三弦;/女人卸下琵琶:她一生都在适应/月亮在她臂弯里留下的空缺(《评弹》)

很多时候,胡弦的诗歌能够在我们心中唤起消失的历史风景,或者说正从历史中消失的风景。他的诗《讲古》《说书人》是这样的时刻和风景,《评弹》也是。对于消逝之物,胡弦有着天然的敏感。因而,一些植根于古典的场景元素——被遗忘的戏台,藏在新时代的旧人以及他们所使用的古老乐器三弦琵琶等事物会不时涌入他的作品。

讲述这些元素胡弦似乎毫不费力,在这片回顾性的风景中,无论是一根线那样轻微的嗓音,或者一个悬念那样悬在天上的月亮,都携带着怀旧和孤寂的意识,折射人生与世事的变迁。也就是说,默认美好,但也保留失落和无形的分裂力量,如同“月亮在她臂弯里留下的空缺”。

4

大地的尽头/不在远方,而在眼前这座孤峰。/——仰头看,/它已那么高,但仍然无法/把心中的孤寂递给天空。(《天柱峰》)

写作,如果说有它自己的意义,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心灵的实现,或者说一种孤独的传递,就像胡弦在《天柱峰》这个诗歌中所描述的那座孤独的山峰——不管是否能够实现,它永远在传递,把心中的孤寂递给天空。

无论是夜空中孤独的星月,还是黄河故道这片断流大地,从来不在远方,而在眼前,只需我们抬头或者往窗外看看。

这是那种富有粘性的土,/湿了,黏结在一起,/下雨时不会冲刷下来。/干透了的时候,则硬得像石头。所以/它们能结成山:土山。所以/适合挖窑洞,安家。(《庇护》)

黄河一直都在高处。/年轻的时候,父亲拉着板车上桥,/一使劲儿就从/河的这边到了那边。/在他的一生中,坡度/是隐秘的,但会在某个秋天的傍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断流》)

但你不能把这种真空暴露给波浪,/你仍要让一切都沉甸甸的。/……/有时,我们给远方的人写信,/信与石头,在一起,又互不知晓。(《压舱石》)

这些诗歌片断,都出于胡弦最近几年中完成的长诗《庇护》《断流》和《压舱石》,它们关于故土与黄河、大运河,叙述放纵而广泛。除此之外,在以中国水系为总体框架的诗章写作实验中,还有《大麓记》《江都的月亮》《从外秦淮到颐和路》《画面》等系列长篇作品。它们不仅捕捉河流的存废兴衰,也在捕捉两岸的城市影像,拼贴多种人事的声音——徐州,南京,扬州,长沙,父母,学者,人的命运感——人生和地域的因果关系因而得以拉长拉大,史诗般的描绘超越了唯我的人身经验,纳入了历史的脉络和审视之中。

中国水系蕴藏中国山水图景,蕴藏乡村和城镇的生活往事,也蕴藏无限的精神和哲学思想,换言之,它是自然的水系,更是精神性的水系。从黄河大运河两河交汇,到更广大的中国水系,胡弦的系列长诗已经展示一个诗人透视与构造的博杂。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胡弦正被视为一个具有融合视野的诗人。

吸收厚重的大历史,扎根于人的存在之重,让诗的画卷雄伟壮观,这样的写作需要一个诗人具有强烈的历史人文意识。早在2000年初,尚在铜山日报工作时期,一种从徐州汉墓中出来的浅浮雕——纺织图,百戏图,力士图,乐舞图,狩猎图,汉阙图,车马出行图,伏羲女娲图等汉画像石——带有流逝的文明的古朴形态,给予了胡弦最初的人文启蒙。对此,诗人有过长期的专注和愉快的迷恋,并在写作上吸收和适应,于是诗歌的触觉渐渐探入历史文化的区域。

而今,地理性和精神性的水系又给了胡弦新的视野,一个具有坚硬韧性和沉甸甸的视野,它正在驱动着诗人的创造力。事实上,胡弦的诗歌注意力一直是广泛的,他一直在混合与开拓不同领域的经验,搜集地理、历史资料,掌握植物、自然知识,对古代和现代哲学也有广泛的研究。在持续漫长的写作生涯中,他很早就在尝试写作大河,因为那是身边飞行的大河,沸腾的白银,一片闪动着生命和记忆的倾斜纹理。

崭新的自行车,我们沿着大堤骑行,/春水涨,河面几乎与堤平,/整条大河像在身边飞行。/在某些路段,或转弯时,/河水的反光刺眼。/——落向河面的温和光屑,经过/波澜的炼制,/突然变成了沸腾的白银。//船都高于岸,尤其那些空船,/轻,走得快,像我们/已经来到,却尚未想好怎样使用的青春。/我们交替领先,像比赛,/按捺不住的波浪在体内冲撞。/有时放慢了速度,直起身子,为之四顾,/骑过乡村屋顶、油菜花田。/而当一群雀鸟掠过河面,从大堤上/一冲而起,/我们又兴奋起来,弯下腰/紧蹬一阵,朝着有翅膀的事物大叫,/邀请它们一起到苏州去。(《骑行》)

大河一直在那里,也就一直在记忆中。阅读《骑行》这样明亮的诗歌,世界似乎从脑海中退回到某个遥远的消失点,回到了正在期待变化和成长的少年岁月。它是欢快的时刻,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向前移动的时刻,一个少年正把梦想的翅膀伸展到苏州去的时刻。

虽然《骑行》中所描写的高大船只已经秘密地停泊于地方志书中,但那片波浪——仿佛具有无所不能的万有引力——始终在那里冲撞,反光,转弯,与诗人分离又结合,因为一个诗人,总是忠实于照亮心灵的声音和回响。

这些年来,胡弦大量时间和精力投入于办公和编辑工作,这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写作,但是,为了田野考察,总是克制不住自己行走山水,凝视两岸,就像当年追寻断流的黄河与汉画像石一样执着和沉迷。在收集隐藏于时间的淤泥中的空白与事实之后,安静回家,躲在语言的矩阵后面冥想世界。

胡弦考察中国水系,轨迹飘忽不定,但诗篇的书写中有一个密语一直在滑动,在叙述中进出,那就是“压舱石”,一个具有重力的历史单词,它曾经绑定在船舱里,增加重量以保证航船的吃水深度,稳定航行。但现在,它有了一种新的存在,成为被诗人重新定义和赋予权重的一个符号,因为历史本身清晰有效地显示了它的深沉的力量。

创造是孤独的,成为一个诗人是孤独的,但也许不必惊讶。如果说胡弦的水系诗章,是一片空旷巨浪中的航船,那么,也需要一块稳定航行的压舱石,也许孤独就是最好的压舱石。也许写作就是这样一种密语,一个人的心灵微光,一个人的人生风景,也是无止境的历史风景。作为诗人,孤独的密语者,诗隐含着一个悖论,如同山峰,即使无法完成,也在渴望完成,渴望把存在之重传递给世界,把心中的孤寂递给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