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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草纸”为什么不是纸?
来源:藏书报 | 易晓辉  2022年03月25日08:09

“莎草纸”,又称莎草片、纸草片、芭芘纸,是出产于埃及尼罗河三角洲的一种纸前书写材料。其历史可追溯到公元前3000多年,造纸术传至西方之前,“莎草纸”在埃及、阿拉伯及古希腊等地得到广泛应用,留下大量珍贵的文化遗产。“莎草纸”这一俗名,常常被人误以为是一种“古老的纸”“最早的纸”,甚至是世界“古代三大造纸术”之一。

但是严格来说,“莎草纸”并不能称之为纸。这其实是个挺老的问题,上世纪许多前辈学者曾对此展开过讨论,并基本达成共识:造纸术源自中国,并传遍世界。“莎草纸”“树皮纸”“羊皮纸”这些纸前书写材料,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纸。

“莎草纸”不是纸的三个原因

第一,不符合纸的定义。

“莎草纸”是不是纸,要看纸的定义怎么讲。我们平常对纸的理解,主要有两个视角:

从使用功能的角度,凡是能书写的薄片材料,人们常习惯以“纸”相称。除了现代所用的纸,还有莎草纸、羊皮纸、树皮纸、贝叶,甚至缣帛、简牍也被认为是纸的原型……因此从功能上来看,纸的概念似乎没有边际,太宽泛了。简单理解没啥问题,但学术讨论则需要有明确的边界,能写字的东西多了去了,不能什么都是纸。要将纸和其他书写材料相区分,就涉及纸的材料和工艺概念。

从材料和工艺角度,纸的概念就比较具体。这部分内容其实前人早就研究过,我们直接拿来即可。

1963年版《美国百科全书》:

从水的悬浮液中捞在帘上形成由植物纤维交结成毡的薄片。

美国纸史专家亨特(Dard Hunter)的定义:

在平的多孔模具上由成浆的植物纤维形成的黏结起来的薄片状物质。

“亨老爷子”怕自己没讲清楚,又解释说:

作为真正的纸,此薄片必须由打成浆的植物纤维制成,使每个细丝成为单独的纤维个体,再将纤维与水混合,利用筛状的帘将纤维从水中提起,形成薄层,水从帘的小孔流出,在帘的表面留着交织成片的纤维。此相互交织的纤维的薄层就是纸。

还有我国著名纸史专家潘吉星先生的定义:

传统上所谓的纸,指植物纤维原料经机械、化学作用制成纯度较大的分散纤维,与水配成浆液,使浆液流经多孔模具帘滤去水,纤维在帘的表面形成湿的薄层,干燥后形成具有一定强度的由纤维素靠氢键缔合而交结成的片状物,用作书写、印刷和包装等用途的材料。

前人对纸定义的描述,基本说清了纸的准确概念。当然这些定义有些长,我们不妨稍微划下重点:

重点一是植物纤维。麻皮竹草这些植物原料没问题,但羊皮、蚕丝等动物原料就不能算,从化学成分上看,植物纤维的主体是纤维素,有丰富的羟基,能形成氢键,这是造纸的化学基础。羟基和氢键可以简单理解为植物纤维自带粘钩,不用胶就能粘在一起。其他纤维不具备这一特性,无法成为典型的纸。

重点二是把纤维完全打散。通过物理、化学或者生物的方法去除原料中的杂质,将纤维提取出来,成为分散的单根纤维。这一步非常关键,莎草纸、树皮纸虽然是植物纤维,但没有将纤维完全打散,因此也不能称为纸。

重点三是纤维重新聚合。借助水的作用让纤维分散均匀,然后再将水滤去,使纤维交结形成薄片,干燥后纤维间依靠“粘钩”粘在一起,形成氢键结合,具备一定强度。这跟重点一相互呼应。所以有些无纺布之类,依靠胶把纤维粘在一起,不是自粘,就不能算纸。

重点四是满足书写印刷等使用要求。从这四个重点来看,成为一张纸,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先得把植物纤维完全分散开,然后再让它们重新聚成薄片,彼此间还必须依靠自带的粘钩连在一起。缺少任何一个要素,便不是真正的纸。

这是从概念层面解释“莎草纸”为什么不是纸。仅仅把莎草茎秆剖成薄片,横竖摆在一起,拿石头砸成一张薄片,没有把纤维完全打散后再重新聚合,纤维之间的粘连主要依靠茎秆中的淀粉及胶质物,工艺层面上与纸张的基本要素都不符合。

所以,未经千锤百炼、水深火热、粉身碎骨后再滤水重生,是无法成为一张纸的。

第二,与纸无渊源。

“莎草纸”不是纸,还在于二者没有任何渊源,不存在传承关系。

虽然在工艺和概念上不能算纸,但也有一些学者将“莎草纸”看作纸的“前身”“原型”,给人的感觉好像纸是由“莎草纸”“树皮纸”这些比较原始的“纸”演化而来。

这类观点大多是从功能角度出发,并没有严格考证纸的工艺概念,“莎草纸”跟中国纸原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两种东西,相隔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着,没有任何关联。

虽然习惯上叫它“莎草纸”,虽然英文中“paper”由“papyrus”而来,但名称上的相互借用只不过是人们认知过程中的概念投射,改变不了二者在渊源上毫不相干的事实。一个由古埃及人发明,一个是由汉代中国人发明,井水无关河水,不应混为一谈。

既然不符合纸的定义,跟纸也无渊源,为什么还叫“莎草纸”呢?其实“莎草纸”只是人们的习惯性叫法,有前辈专家认为应该叫“莎草片”,个人觉得是比较贴切的。

“莎草纸”不是纸,就像海马不是马,天牛不是牛,壁虎不是虎,鱼香肉丝没有鱼,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

第三,被纸彻底取代。

两种原本毫不相干的书写材料,随着商品的流通和技术的传播,最终在阿拉伯世界相遇。当造纸术在8世纪经由波斯传至巴格达,阿拔斯王朝迅速抛弃了昂贵的莎草片,将纸张指定为书写公文的材料。

公元900年前后造纸术传至埃及,开罗建立了非洲第一家造纸厂。很快莎草片就被纸张替代,然后迅速消亡。这种替代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出土的两封9世纪末的阿拉伯文书信中,竟不约而同附有这样一句话:“此信用莎草片书写,请原谅。”因为没能用纸张书写而表示歉意,可见书写载体正常已由纸张代替。

10世纪以后,莎草片的制作技术彻底失传,古人如何制作莎草片,从此成为一个谜。今天埃及制作莎草片的方法,是由一位埃及工程师在1962年复原。至于这方法与古人是否一致,似乎难以考证了,成品看上去相差不大,权当它们是差不多的吧。

莎草片的劣势

尽管从外观上看,莎草片与纸张有一些相似,都是以植物原料制成的薄片状书写材料。但由于制作工艺不同,二者的特性有很大差别。跟纸张“揽之则舒,舍之则卷,可屈可伸”相比,莎草片的劣势非常明显。

脆硬。由于制造过程未去除植物组织中的果胶、淀粉、木质素这些带有粘结性的杂质,莎草片质感非常脆硬,没办法像纸一样自由折叠,只能卷起来存放,并不十分方便。而且大量的果胶质、木质素还会加速莎草片老化,尤其在潮湿环境中保存,老化脆化速度非常快,老化的莎草纸很容易被压碎或抻碎。那些存世的古代莎草片,一般保存环境都非常干燥,才得以留存。

内卷。莎草片的另一个毛病是内卷,它的内卷是自然内卷,卷起来就摊不直的那种。这种特性与莎草片的结构有关。制作莎草片时,先把莎草茎秆剖成长条状的薄片,将薄片在板上横着铺一层,再在上面竖着铺一层,然后用木槌慢慢砸,把两层薄片砸到一起,一张莎草片就做成了。植物纤维原料有个特性,在干湿变化时,纵向尺寸一般较稳定,横向伸缩相对明显。因此莎草纸在干燥之后,与薄片平行的方向上会产生收缩应力,形成顽固性的内卷趋势。一旦卷起来,就很难再恢复平整,甚至越卷越紧。用莎草片书写的长卷,阅读时常要用两手一直抻着,一旦松手,就迅速卷起,老化后的莎草片还要当心展开时被掰碎,非常不方便。

昂贵。莎草片制作过程比较简单,按理说应该很便宜。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由于莎草产地单一,只生长于尼罗河三角洲。其他地方如阿拉伯、希腊等地想买,山高路远独一份,肯定便宜不了。莎草片贸易为埃及换回大量黄金,托勒密五世还曾断供帕加马莎草片,以施制裁。断供的结果是促使帕加马的羊皮纸兴起,后来羊皮纸还传至埃及,抢占莎草片的市场……对于书写材料而言,昂贵是非常致命的,大家都用不起,自然会被更经济的材料取代,莎草片、羊皮卷,莫不如此。

中国的“莎草纸”

尽管莎草片被纸张替代,但其在此之前的历史却也足够辉煌。它比中国的造纸术早了差不多有3000年,在如此远古的时代就发明了这么轻便的书写材料,也是相当厉害的。在几千年时间里,莎草纸有没有可能传到中国呢?从现有资料来看,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证据。的确,从埃及到中国的距离,实在是太难为古人了。不过有意思的是,中国历史上倒是有与莎草片类似的书写材料——蒲草片。

1991年考古工作者在陕西泾阳高家堡一处距今3100年前的商周戈国墓葬中,发现一叠青铜器的衬垫物,经分析为纵横交错排列的蒲草片,与莎草片的结构非常相似。

唐代徐坚的《初学记》中还曾记载过这个蒲草片:

古者以缣帛依书长短,随事裁之,名曰幡纸,故其字从系,贫者无之,或用蒲写者,则路温舒截蒲是也。

提到西汉的路温舒没钱,用蒲草写字,在《汉书·路温舒传》中也提过这件事儿:

温舒取泽中蒲,裁以为牒,编用写书。

看来汉代除了用简牍缣帛,蒲草片也是一种经济的选择。结合戈国墓的考古年代,这种蒲草片的历史甚至能上溯到商周时期,尽管只是作为青铜器的衬垫物,未发现有书写文字,但还是让人对这种材料的历史产生遐想。埃及人用莎草制作莎草片,中国也有蒲草制作的蒲草片,大家英雄所“造”略同?

遗憾的是,戈国墓出土的蒲草片似乎并未引起多大关注,也未见有后续的深入研究,甚至连资料都非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