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视角下的异域情韵、童话色彩与神性救赎 ——孙频小说《海边魔术师》的魔法向度
2021年,孙频推出了她的山林三部曲:《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天物墟》。用作者的话来讲,这是一次较为集中的对于故乡的回望与书写。三部小说均以阳关山为背景,写出了时代变迁下乡民的生命样态与生存际遇。某种意义上,孙频是在为自己的故乡存档立传。从审美角度看,小说不仅写出了鸟兽草木的山林气象,同时也写出了原始古朴的文化气韵。
2022新年伊始,《收获》第1期刊发表了孙频的中篇小说《海边魔术师》,小说带着热带椰风的气息朴面而来。特别是,当你读了孙频的《以鸟兽之名》三部中篇合集后,接着读到她的《海边魔术师》,着着实实有一种跨越之感,北方与南方,山林与大海,反差之大,对比之强烈,气象之迥导,令人生疑,这可是出自同一作家之手?
如果说对于北方,对于黄土地,对于吕梁山,对于山野乡村,孙频的书写与表达让我们深信不疑的话(因为那是作家再熟悉不过的故土),那么,对于南方,对于南方的南方,对于大海,孙频这样一位来自黄土高原的作家也能够浸入其中吗?当读了《海边魔术师》之后,我觉得自己多疑了。孙频不但为我们呈现出中国最南端一个叫“木瓜镇”的异域,而且为小说镀上了一层奇幻的童话色彩。一个北方出身的作家何以会涉足她所不熟悉的地域?何以能把小说写得如此南方、如此海味?事实上,只要联系一下作者本人的人生经历,就不会对她小说题材的跨越感到太大的意外。孙频经历了由北方到南方的人生轨迹,她的人生阅历与文学疆域相随相进,同步扩展。所以她的小说明显带有人生阶段性的艺术印痕。
事实上,在《海边的魔术师》之前,孙频在她的创作中对于南方、对于大海就有着不同程度的涉足。如《鲛在水中央》中主人公的精神困局就与“水”关连牵涉,而到《我们骑鲸而去》中,人生的困局与解脱的可能性直接就放置在了远离大陆的一个孤岛上。至于《我看过草叶葳蕤》与《游园》两部小说,其人物的活动空间,已然就是一副南方园林景观布局。到了《海边魔术师》,则显得更奇异、更魔幻、更具异域色彩,可以看出作者在做一种把小说与童话相融合的新的尝试。
《海边魔术师》写的是“我”拉着老父亲到大陆尽头寻找哥哥刘小飞的过程。就故事内容来讲,并不复杂,让人惊异的是,孙频犹如给小说施加了魔法,使这样一个寻找的过程,变成了一次奇异的魔幻之旅。刘小飞从小就喜欢变“魔术”,而他魔术的缘起,是想让妹妹“我”开心,哄“我”高兴,给“我”更多惊喜,以至于魔术令他成瘾成性,到后来,走上了行窃犯罪的道路。出狱后,父亲让他搬出去住,刘小飞在县城流浪了一段时间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从主题意旨上来看,这是一个折叠着“亲情”与“救赎”的故事。但在动笔之前,孙频大约就决计要让小说变得举重若轻,于是,将人物与魔术关联在一起,让整部小说构筑在生发更多魔幻可能性的基础之上。我们看到,小说的一开始就步入到了父女寻找刘小飞的过程,进而向我们呈现出别样的热带景观与异域文化,而作品的主题则被深深隐藏在了读者的视域之下。
在表达上,作者采用了双重视角的策略,即刘小飞的来信所述与“我”的寻历所见。一远一近,一虚一实,亦幻亦真,构成一种相互补充、相互印证的关系,有似于音乐上的复调。我们看到,来自于刘小飞的讲述更悠远,更详尽,更具有一种奇异性,而这种奇异性反过来又为小说镀上了一层浓郁的童话色彩,这样的讲述充满了浓郁的个人主观色彩,不由自主地将被描述的对象神奇化了,自我的情性也蕴涵在其中,讲述者与被讲述者共生在文本中。
之于情节发展的需要,作者将刘小飞的讲述穿插于“我”的当下叙述中,于形式上,构成“故事中的故事”双重文本结构;于形象上,又形成刘小飞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如魔术般,时有时无,有无不断转换,达到若隐若现、如影相随的艺术境地。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刘小飞的“不在之在”是通过异域“他者”的视角讲述出来的。“我”与父亲每每按照刘小飞信中所透露出来的地址前去寻找,但去了之后却难觅其踪影。于是,“我”与父亲只能从梅姐闪烁其辞的话语中,从神农尝百草般的赤脚老人口中,从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大花老人口中,从喜欢讲普通话的鲤鱼精的口中,从每一个在木瓜镇上所接触过的人口中,“看见”到了刘小飞。他们叫他大陶,无一例外地历数大陶的好,以至于在一天回住处的路上,父亲对“我”说:文文,你不觉得很奇怪,咱们一路上也没碰见小飞,可是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一直跟在咱们后面,咱们在哪,他在哪,可就是看不见他的人。” 直到后来,父亲终于打消了再找下去的念头,平静地说出“不等了,其实已经见过了。”的话语。至此,老父亲已经释然了。
小说构思最为神妙之处出现在结尾,这一次,刘小飞让自己凭空消失了,彻底将自己变没了,作为一种惩罚,也是一种救赎。在此之前,他谋划了平生中最为惊世骇俗的魔术,以此献给他平生愧对的老父亲。他以海天为布景,用渔民们攒钱买来的大船为道具,诚邀普通话好友鲤鱼精相助,为他的父亲、为他的妹妹,留下了平生最为惊艳的魔术作品:
我忽然发现这条船哪里有点不对劲,再一看,有个老人正站在那里,他正站在那条大船的身上朝着我们笑。原来是把父亲的一张照片放大复印在了巨大的塑料纸上,再把这塑料纸裹在了船的身上,猛一看,就像一个真人站在那里……
正如作者借“我”所言,其实,除了大海,就连这个海边小镇和镇上被施了魔法的人们,都是刘小飞送给父亲的礼物。至此,小说那个潜藏着的亲情与爱、 悔过与救赎的主题也得以神龙一现,让人触见到了飞翔的精神之魂。从审美角度来看,结尾这一幕,无疑是大象,充斥于天地之间,憾人心魄!
谈到气象,不得不说《海边魔术师》交织了奇异、魔幻与神性的成分,进而呈现出童话般的晶莹。这些成分水乳交融,与作品的精神气质达到浑然圆融的艺术境界。刘小飞从小用魔术来表达对于“我”这个妹妹的呵护与给予,从此,魔术便沉淀于“我”童年美好的记忆当中,定格为童年的视角(或可称之为童话视角)。在“我”的眼中,世界变得奇妙起来,神秘起来,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童话的色彩。魔术亦真亦幻,有还无、虚即实,界限被拆除,禁忌被打破,从而让表达变得来去无碍,自由伸越。故事起始于魔术,结局终了于魔术,可以说,“魔术”无处不在。小说中,尽管寻找的起因、刘小飞之前的个人情况是以回忆插叙的方式介绍的,但在表达上却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以至影响并形成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构成了作品中“我”的叙述的童话视角。
真善美是童话世界的本质内涵也是本部小说的动人之处。尽管小说具有魔幻的气质,却不失生命之真,灵魂之善,精神之美。刘小飞每到一处都竭尽所能,助人为乐,不求所图,毋由是善的践行;即由他每次来信讲述所见所闻,毋由是美的表达。真善美的背后必然隐含着的是纯真,也可以说,纯真是刘小飞最动人的生命底色,也是童话世界中最具魅力的部分。
当然,小说的求真同样还表现在本土文化的呈现上。一如作者在她的山林三部曲中不惜保留了大量的方言土语,在本部小说中同样原则原味地启用,因为作者明白这是族群文化中最有魅力的特征。另一方面,小说中那诘屈聱牙的“雷”话,某种程度上也为作品平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奇幻缓释了沉重、创伤,使作品飞翔了起来。魔术幻化出亲情的生死不渝,在童话般的意境中升华为爱的绝响。我想,这是《海边魔术师》在艺术上的奇妙之变,不失之为一篇神奇的魔术之作。
纵观孙频的小说创作,随着自我人生面向的打开,她的小说也不断处在变化当中,她总在不断突破与挑战自我,小说是她在人生不同阶段对于现实世界与生命本真的触碰与表达。她不逐潮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与生命感悟,创作持续而又气象万千,每一部新作都有着不同的精神向度与审美旨趣。当然,求新求变,不重复自己,不仅需要才情,更需要突破自我、挑战自我的勇气,这点上,孙频的表现着实令人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