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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月亮入睡》:“谁叫它给了我另一片天地”
来源:江苏作家网 | 何言宏  2022年03月08日09:47
关键词:王忆 诗歌

阅读王忆的诗稿时,正在赶写着一篇关于作家史铁生的文字。王忆的诗中有几处写到轮椅中的自己,每读到这里,我就会联想到同时在读的史铁生。在一首题目叫做《橘黄身影》的诗中,王忆写她因为“喜悦”于弟弟的“新进步”而购物庆贺。诗中的情感温馨、美好,非常动人。她写自己操控着小车在一家零食店里挑选零食,身着橘黄色服装的店员温暖体贴、细心周到地帮助着她——当她“从一个角落,拿手指衔出购物篮”时,“一个橘黄色的身影伸出橘黄胳膊替我/接上了购物篮,随即跟在我身后/装进我挑选的食物”,并且始终“保持着微笑”。她小车的“操纵杆上挂了满满一包酸甜可口”的各种零食,满心欢喜地想像着“这肯定要让弟弟乐坏了”。

这首看似寻常的诗歌,写到了家庭和商店这样两个分别属于私人性和社会性的不同空间,充满其中的,是一种浓浓的暖意、喜悦和亲情之乐。但就在这样的情感氛围中,在诗的结尾,诗人陡然又写她听到“橘黄色身影对另一个同色系的人说:/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的了。”这样的感叹和话语对轮椅上的诗人来说,自然很敏感。不过也正如诗中所说的,一想到将要“乐坏了”的弟弟,“满心的欢喜,让我不介意”;但是在另一方面,诗人在结尾还是很特意地写下这一幕情景,并且让其与这首诗中整体性的情感氛围、与诗人的心情,也与诗人亲情伦理和家庭空间中的喜悦与欢乐形成对照,正是说明了诗人的“介意”。因此在我看来,这首诗的最关键的词语,便是“介意”。语词在诗境或语境的压力下,获得了非常丰富的、两歧性的张力,从而也释放出能量,深化了诗的情感。

我之所以在此特别地就一首诗来多说几句,只是想揭示,王忆诗中的这一个细节,实际上体现或代表了其诗歌主体的独特方面。从我所读的这部诗稿来看,王忆诗中的诗歌主体,是一个温情、纯粹、善良和对世界充满着爱的主体,正如她的一首诗中所说的,她不愿意做一个孤独的灵魂(《不做孤独的灵魂》),她奉持着向世界积极开放的诗歌伦理。在这样的基础上,她的主体的内部、主体的精神深处,也很敏感、多思,并且对自我和对世界的缺憾亦多感知,偶有“介意”。前一个方面,她很类似于史铁生,于轮椅上所投向世界的目光,是那样的深情与纯净,充满着爱;后一个方面,她对世界和自我的缺憾在“介意”的后面,却更有着包容与宽宥,而史铁生,却与其有别地时常会有穷根究底的不甘或终极性的追问。

所以,我对王忆诗中的主体,有很特别的欣赏与钦佩。基本上抱持着这样一种精神姿态,王忆的诗歌非常鲜明地凸显着她很独特的主体形象,于是我们在她的诗中,经常会看到一个虽然“经受多舛的命运/疾病的折磨、坎坷的经历”(《冬日焰火》)却仍自尊、独立、坚强(《哭》)并且对世界温柔以待(《书·牧》《忘了》《让风景停留》《与黑夜对望的时光》))的诗人。王忆经常会写生命的暂驻,所以像“飞机从空旷中划过”的“闪电那般急促的痕迹”(《有时挺倔强》)、“迟早会幻化成水”的云朵和“坠地的叶”(《十一月》)等易逝的事物,常会引发其人生感想。人生尽管“并不那么完美”《有时挺倔强》,到底有着暂驻的悲伤,但在王忆看来,即使像“一瞬即逝的流星”,也要做一颗能够“温热”黑夜的流星(《温热流星》);即使像烟花,也要做“一束独立/而骄傲的烟花”(《都随火花去吧》),要做“坚强而喜悦的焰火/最终将在寒冷中温暖绽放”(《冬日焰火》),像那只有“一个季节的逗留”的鲜花,在其“怒放”之后“无悔地迎接再一次凋零”(《怒放之后》)——这是何其美好和可贵的人生哲学!

王忆虽然很强调自尊与独立,也常体验和表达自我的孤独,但在同时,她又如我在前面所述及的,她很重视与人的“交集”,她“不做孤独的灵魂”。她说:“我这一生或许不能走许多的路/但一定会遇到许多的人”,“在我所遇见的人里/他们是黑夜里闪耀的繁星/每一段交集/编织成整片明亮星空/星空那么浩瀚无际/可以容纳很多渺小的梦/而你像是指尖萦绕的萤火/不能紧握,无法触碰/从不说明存在的原因/仅是闪烁一丝微妙光明/我就不愿承受这孤独的命运”(《不做孤独的灵魂》)。我很愿意将这里的诗句看成是王忆的伦理,竟如宣言般的、独属于王忆的诗歌伦理——它出之于王忆内心中的光明,“繁星”般地“闪耀”的、“闪烁”着的“微妙光明”。正是本于这样的光明,王忆的诗歌书写了她与“许多的人”特别是朋友与亲人之间美好的感情。

王忆的一些诗中,会有一个有时被叫做“你”的“他”。《遇见他》一诗,记述了诗人与“他”“意外”且“必然”的相遇:“必须承认,遇见他/就从一夜之间长大/屏蔽周遭的声音,打码眼前的景象/看不到所有的异样目光/眼神里,心里都只有他/那是从未有过的欢喜/从未有过的天真,天真到/以为可以一直活在假象里”。对于诗人而言,“他就是赖以存活的氧气”。所以在《我想起你的时候》《雨天》等诗中,诗人一次又一次地想念着他。她写自己“时间倒退的时候,我就想起你/想起你的时候,觉得何时何地/都这么恰逢其时”,并且会在甜蜜和隐秘的怀想中,“上扬起没人能懂的嘴角”。在《冬藏》《余生光景》和《永慕》中,她甚至设想着把“你”冬藏起来,陪伴着自己,设想在“余生”的光景中能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你”的表情、你的身影。王忆的《永慕》,是我这些年间难得读到的一首非常优秀的爱情诗。她设想自己等“你变老了我不再年轻了”的时候,能够“驻守进一座山谷里/建造一座与你为邻的房子/每一天清晨呼吸着/带有你味道的空气/然后踏遍每一寸/你曾走过的步履//在阳光灿烂的晌午/我要在院落里/劈柴生火煮饭/让你看到在不远方/升起一道不为人知的/袅袅炊烟/等到日落了/炽热的眸子深情望向/苍老的我与整座爱巢/我要给它取名叫永慕/那不是为爱孤独的谢幕/那是对你永无止境的仰慕”。“永慕”,作为爱巢的名字,且驻守在山谷,且与自己终身仰慕的“你”为邻居,这是何等的诗意与浪漫!

当然,在“他”或在“你”之外,王忆的《喜悦》《今日大雨》和《抹茶与蛋糕》等诗作,还书写了美好的友情。但我其实特别爱读,也每每地会深受感动的,是她写自己家人的作品。她写自己与母亲散步,写长大了的她“一整个夏天/我都与母亲一起散步/不像幼年被抱着/也不像童年被搀着”,而是操控着她的小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没有长出能跑的腿”——这样的诗句,寻常、素朴,内蕴的情感令人动容,令人百感交集。王忆的《流年聚散》《预定爱情》和《给它取名叫“薯片“》等,还写过全家人生活的温馨与欢乐。她的几首写弟弟的诗篇,如《撸串》《夜与好》《叛逆期》《不能提名字的年纪》和我在起初所细读的《橘黄身影》,个中的情景、细节与姐弟之情,让我们会心、喜悦,也会让我们生出诸多美好的祝福。

不过,正如我们前述所知道的,王忆的诗歌并不仅止于书写她的个体自我、亲人与朋友等所构成的私人空间,她的很多诗作,还书写了她的就医(如《气短》《呼吸》《只如初见》)、游历(如《山海关》《古北水镇》《东直门南小街》《无问西东》)等社会经历,书写了她在广阔的自然之中的种种体悟(如《万物》《慈悲》《拥着月亮入睡》《下了一夜的雨》《牧鹤,单顶》《滇池海鸥》《鸽子窝》等)······尽己所力,王忆的诗歌表现着自我,也向社会和向世界充分开放,她所拥有的,果真并不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而且我以为,她的心灵中还有着光明,决不止于“一丝”和“微妙”(《不做孤独的灵魂》)的一片光明。正是以这样一颗光明的心灵,王忆以诗表达着自我,书写着世界,也黯淡或超克了其所“介意”的一切,创造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诗的天地。也正是在这片天地中,王忆以其光明的心灵,穿透或照彻着被其所注目与体验的物事,诸般物事,亲切、明朗,散发着王忆心灵的光晕、诗的光晕。在一首叫做《空想主义》的作品中,王忆曾以“空想主义”这样的字眼,也以“谁叫它给了我另一片天地”这样的诗句,来反讽或自我解嘲性地说她自己对文学这个“坏东西”沉迷与耽爱,我期待着王忆在她的诗歌天地中不断展现出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