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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2年第2期|汤养宗:天空的遗产(组诗)
来源:《北京文学》2022年第2期 | 汤养宗  2022年02月28日08:23

汤养宗,1959年生人,闽东首府霞浦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水上吉普赛》《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 汤养宗集 1984-2015》《三人颂》等多种。曾获得鲁迅文学奖,丁玲文学奖诗歌成就奖,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储吉旺文学奖,新时代诗论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各种形式的文学选本及具有核心价值意义的年代选本,针对诗歌文本问题写有部分诗学随笔,有的作品已被翻译成多种外文在国外传播。

 

天空的遗产(组诗)

汤养宗

天空的遗产

在众神死去活来又屡试不爽的夜空下

细细品想天地间的

某些法则,便立刻陷入无依无靠

万法归一,依然是用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

但也有在虚空中聊以享用的

比如流水,仍旧事关伤逝,事关花事

并有一笔令人唏嘘的遗产,它就是

天空洒落在地上的月光

万古以来我们借用它赶路,怀人,接回幽梦

一生中,只借不还

 

一愣

人间尚有许多迟疑,理不清当中的没头没脑

但有点得罪不起

相对于大道煌煌,赞颂,光明行

凌晨四点的女人刘子媛,如是说:

“凌晨四点的鸡叫,提醒我,鲨鱼还没喂。”

 

有什么歇不得处

好事都是歇出来的。那石匠又在

磨洋工,一块石料

雕琢到狮子嘴巴里那颗

珠子时,更加慢下来。上帝责令一个人

牵着蜗牛去散步,蜗牛走不走

都是上帝要他慢下来的借口,他要的是

服从慢就是服从上帝悬浮的指令

——“有什么歇不得处”

石匠歇茶又歇烟

仿佛时间与他有仇,仿佛所有的赶工

都是要人命的事

东家是个暗暗叫苦的东家

可细活不用重锤,唯有慢

能让石头找到冷却下来的速度

唯有一再的磨洋工,让刘备的菜

长不长都没关系,却得到了

另一块更大的菜园

“有什么歇不得处”——少用力才是道理

在慢处,才有快。

 

琥珀里的昆虫

众多潜匿中我偏爱天荒地老的关押

不再哭一生太短,也不埋怨

度日漫长。我终于

被锁住。房子内外是透明的,自决地

处在明灿的宫殿里,用手摸去

四周已没有灰尘,安心于

做查无实据的梦想家

我每次被指认,皇帝果然穿着衣服

只是身边不再有奸佞与美人

得到这样的大落实,终于明白

有大善才有长眠。爱我

已够不着。恨,也成了气绝又气绝的绝迹

在空气尽头,你永远拿不到

这副胎身的模样

接受更大的时间对自己的看管

我沉湎于这最隐忍的憋气,连转世也不要

 

俚语

在菜市场,感到语种

已经不够用,比如聊到将要买下的这条鱼

还喜欢与人谈到它在名称上

另两种偏僻的叫法,春季或寒冬

最可口,清炖胜于红烧

这样说下来,曲径真的通幽处

一条海岸已经在一拐再拐中

被摸到,也似乎在揭开一个人的服饰

查看到了某块胎记

而后莞尔一笑,感到一些字眼

一直有着深厚的身世和血缘关系

至少在口音上与它们有表亲

天下有许多字

在别人手里是简写的,只有在我们这头

是原版的繁体字,再用小语种一说

立即是:花在开,花香里有表妹的俏模样

 

放在门框附近的那把钥匙

有点来路不明的那把钥匙,不知道

是谁放的,但我能琢磨到

在一扇门框的左边或右边,常常就有人

暗地里存放着一把。促成了

道路闭塞与道路畅通的天下事

柳暗花明的又一例

那人满头大汗,就是打不开这扇门

类似于被神示

用手一摸,便发现早就有人

在那里做下了手脚

“知道你要用的。也不是所有人

都可以取到它。”

摸索的手,触到了

空气中看不见的另只手,像是触到

一句叮嘱。什么叫我对你的感应

有时是一声咒语,一个眼神

有时,我就知道

你会在门框的附近,为我留下这把钥匙

 

天地间的病长着天地间的草

天地间的病长着天地间的草

叫出一棵青草的名,便等于

叫出了一种天底下的痛

有名有姓的草药,姓张也姓李

名苦口,也叫婆心

捂肚不前的人,终于得知

这条命,才是百草缠身的药引子

千古的草通向千古的病

我们寻医问药,脉象沉浮

被追问痛在哪里,对此总是语焉不详

开药方的人相当于在列罪状

写着大家都看不懂的字,接着

有人用非常精致的小秤

称出了一棵草的几钱几克

用火攻与煎熬,那碗苦汤

才成了最后一句问到心底的话。

遍地都是病人与有口难辩的沉疴

因了几棵草,我们才得救

并懂得什么叫叫苦连天

老天爷早知道你我要害上的病

也早就在这座山与那座山,要紧的

一面坡上,长出人间要紧的几棵草

 

不赊欠

不装,不作,大明白

对应着假作不通透。郑板桥挂出润格费: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

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

送粮物不如直接送白银

也不与你赊欠

不赊就是不赊,我这么老了

又怎么说得过不长骨头的长卷舌?”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这顽老在意的好心肠,时常让给

自拟的毒句。兰有香

便有价。竹子有不弯的气节

为了这不弯,就与你直说了吧

谁缺少啥,谁就需要啥

字画属你,银两也劳你万万留下

青天上流过的是云,滞留瓶中的是水

红色的是僧,褐色的是牛

大风从东刮到西,草皮走了,留下了草根

 

白云

白云没有历代,但历代的白云

经过人类头顶时

都作为善的肉身,飘逸的肉身,不回话的肉身

遗落下我们,不带走我们,舍弃我们

看去就让人心往神追的风姿

仿佛听进了我们所有的话,又仿佛

嫌弃我们当中有老虎或傻子

——现在,我们依然心向远方

哪怕被骗,也不愿改换从小起与人说话的口气

有句话,还是这样说

“云朵所去的地方,有仙女,也有雷声。”

 

雪豹

因为遍地不合身,我成了雪山的隐者

高迈之心,划出了与你们

永不妥协的海拔,享用

自己的绝路,以及自作自受的孤僻

另一部词典里,我爱的是

孤掌难鸣与河水不犯井水这些

枯寂的词,而支撑这颗心的

依然是绝世的行迹,把断崖走成

来来去去又不与人变通的路

我要让用心术上天的人

继续无路可走,说只有带血的蹄爪

才知道什么是值得抓紧的虚土

天际空茫,正好用来寄存

这高寒中的傲气,你们无法追究我

目力以外的落脚地,我也拿自己

没办法,又凭空捏造般

说我与白云同类,说路脉的断头就是天堂

留在岩壁上的体息,是传说

说我来过,又显然是,一刀两断

 

花坡

我对人说:向着这道坡翻过去

说不定就到了另一个人间

地心偏移,到达的人

正在强烈地拉开与自己的距离

一定还会遇到上新语种

面对众多的花朵,现在怎么说

就是怎么开启一个人最想要的生活

在这儿,心猿意马是合理的

张冠李戴以及故意叫错谁的名字

也是美意

我们来这儿做什么?来任职吗

当然可以当一当谁的父亲或谁的男友

鞋底留香,反衬着发顶的垢坌

不敢猜,却能感到

每一朵花看过来的眼神

对此,我出口成章又语无伦次

并允许我:内心起火,不分对错,发呆

或者,死心塌地地对谁丢了魂魄

 

向两个伟大的时间致敬

两个伟大的时间,一生中

必须经历:日出与落日

某个时刻,你欣然抬头,深情地又认定

自己就是个幸存的见证者

多么有福,与这轮日出

同处在这个时空中

接着才被一些小脚踩到,感到

万物在渐次进场,以及

什么叫被照亮与自带光芒

而在另一个场合,群山肃穆,大海苍凉

光芒出现转折有如英雄又要离场

仿佛主大势者还有别的轴心

落日滚圆,回望的眼神

有些不舍,我们像遗落的最后一批亲人

面对满天余霞成为悬而未决

认下这天地的回旋

大道如约,接纳了千古的归去来

这圣物,秘而不宣又自圆其说

保持着大脾气

万世出没其间,除此均为小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