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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颖燕评南翔《伯爵猫》: 短篇小说的可能性
来源:南方都市报 | 来颖燕  2022年02月10日17:00

这本《伯爵猫》是南翔从事写作文学写作四十年来第一部纯粹的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尺幅虽短,却是小说写作中独特的门类,比起长篇和中篇,它更加陷落在指向寰宇的决心与言短意长的体裁限制的裂隙之中。而南翔的短篇,一直在探索如何在这样的间隙中回旋、游走。

小说是在“时间中表演”的艺术,而在短篇写作中如何处理“时间”是作者功力的试金石。这里的时间是双面的——一边指涉现实,一边内化于小说的叙述之中。要怎样在有限的叙述中眷顾绵延流淌的现实时间,南翔于此颇有心得。《檀香插》是其中典型的处理方式。故事围绕丈夫肖一木被举报后,女主人公罗荔被要求协助调查展开。那样洁身自好的丈夫会犯事吗?虽明明有录像证据,但罗荔满心纠结,无所适从。虽是第三人称叙述,故事始终从罗荔的内在视角出发,人物内心的辗转反侧占据了这个舞台的中心,被调查后的那几个孤独无助、满心疑惑的日夜成了具有纵深感的横截面,贯穿起罗荔对既往的回忆,对将来的迷惘。这是对于生活耐人寻味的一瞥,却足可以四两拨千斤。在生活的漩涡里,向心力和离心力都如此巨大,但选择权究竟是在谁手里?小说到最后也没有让罗荔与肖一木对质、没有为事件作结,但终极的巨大问号显然更加釜底抽薪。罗荔与丈夫一起买的檀香插还静静地摆在那里——“生活如果像檀香插上的蜗牛那样简慢而单纯,该有多好啊。”这句直白的感叹直指人心。戏剧的三一律在此刻生效,在小说平静的表面下生活的暗潮汹涌。

《乌鸦》在时间的处理上则呈现出另一派气象——尽管明知篇幅有限,它依然以平远的姿态钳制人生的河流。小说从少年被羁押在狮子岭拘留所落笔,延至多年后他随家族振兴,在L县执权握柄之时。而在多年前的牢狱里曾陪伴他的乌鸦,一直令他心心念念。上任后他研究乌鸦,提出退田还林,为保护乌鸦做了许多实事……而那位曾善待少年的看守,后来也得到了少年的善待,乌鸦反哺的意蕴此刻被轻轻提点。六千字的篇幅,倏忽间划过岁月的长空。往事在时间的滚轴之中时而加速,时而消散,不断进行着自我拼贴。小说的叙述时间和现实时间,在此对视、对接。南翔曾言及自己在乎小说中的历史感。但他对身处历史洪流中的个体的尊重和突显,令个体的经历和历史的齿轮交合,于是历史不再只是背景板,而拥有了触手生温的亲和力。在处理这些颇有跨度的题材时,南翔的笔调平和,气定神闲,不曾过多地渲染小说的氛围和情绪。就像是白描,不需要过多的着色,倒让短篇获得了一种从容的气度。

《伯爵猫》是南翔选做这部集子题目的一篇,在短篇小说的另一典型架构上抽出新的枝丫。开了多年的“伯爵猫书店”就快闭店,店主娟姐姐设了聚会,让一众铁杆读者来讲述自己和书店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浸透着人生百味,书店仿佛是一个集散地。这是短篇小说里常用的手法——设置具有发散性的情节线索,串连起一个个“子”故事。但《伯爵猫》另具特点,作者让一众人等的故事有详有略,让自己的叙述与故事中人的讲述错落穿插,小说的格局因此获得了更丰富的层次,灵动摇曳。

只浏览目录,南翔短篇的另一特质会不言自明。他的许多部小说会以物件或者动物来命名。从《檀香插》《乌鸦》《伯爵猫》到《曹铁匠的小尖刀》《玄凤》《果蝠》等等。但故事并非单纯地围绕这些名物展开,许多时候,这些名物并非小说绝对的主角,但经由这些名物,会形成故事的磁场,小说中的各种力量在其中互相激发、互为缠绕。名物的象征意蕴忽明忽暗,唱和出小说的余韵。

这些看似涉及小说技法层面的处理,内核里蕴藉的是南翔对于短篇小说一体的理解。他对于短篇小说的叙述时间的拿捏和经营,显示出一种把控全局的能量。但是细读,会发现这种把控的姿态并不高高在上——他与他笔下的人物是平等的,他潜入笔下人物的时空里,亲近他们,理解他们,追随他们。汪曾祺说,如果长篇小说的作者与读者的地位是前后,中篇是对面,则短篇小说的作者是请他的读者并排着起坐行走的。南翔则是与他笔下的人物“并排起立行走”。所以,小说无论是从第几人称的视角叙述,我们都会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在场。但这种在场,不只是指他的谋篇布局,更深层也更重要的是他与他笔下人物的相互对视。因而他的许多小说里他真实生活的投影。《曹铁匠的小尖刀》是他去四川渠县,见到朋友的一位在老家打铁数十年的初中同学,当时的所见所闻成为了这篇小说生成的基石;《回乡》里的有南翔大舅的原型,那种漂泊海外在改革开放之后还乡省亲时的情怯、家人面对他时的种种复杂情感,因为真切抓地而具有共情力;《钟表匠》里讲述两个老人间难得的友谊,及至结尾,钟表匠的收藏室里,所有的时钟倒转,这是钟表匠对于老友的生日祝福,别致的深情令人动容;而《选边》一篇,讲述作为导师的“我”眼见着自己的学生小燕在企业工作时的起起落落,感同身受,而南翔本也曾在企业工作多年,小燕与“我”在某个时刻叠影重重……

既善于构思小说的架构,却不曾有把控一切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也让南翔对于自然的神秘葆有着敬畏之情。他屡次把取景框朝向动植物——将关于这些动植物的知识编织入小说的情节,内里的核心情感则是对于这个世界生态和环境的忧虑。这是属于南翔短篇的气象,开阔的,也是开放的。

在明知虚构的天地里不时辨认出现实生活的真实元素,是阅读南翔小说的另一种乐趣,典例如《凡高和他哥》。在南翔的作品中,这篇堪为代表,集中显露出他的小说的气质。故事讲述深圳油画村里,画行画但颇有才气、被人称为凡高的龙向北和哥哥龙向南一边追求艺术一边又为生活所迫,奋斗挣扎又相互取暖的故事。小说之题,会教人自然联想起艺术史上著名的凡高与他弟弟提奥的故事,而深圳油画村的真实细节又不停让人审视当下。向北和向南之间的故事,就这样在历史往事和现世细节的双重映射之下,显得既接地又隽永。小说中还特别历数了不少凡高的真实画作。如果曾经看过这些真实作品,我们会明白,历史上的凡高虽然穷尽一生寻找独特的艺术手法,却始终对于现实有着无尽的渴望。他比任何人都更透彻地熟悉现实的事物,所以他的星空、桌椅、靴子都属于他自己。而弟弟提奥的支持和爱是他在这个残酷现世中前行的重要能量。向南和向北的故事是凡高和提奥在当世的影子,但又并非复刻。作者笔下的其他人物——向北的女友、向南的老师,都赋予了这个故事复杂而丰富的层次,一种特有的温情和烟火气。

“何谓艺术家?——就是那些蓦然惊觉自己置身于物理现实和形而上之间的外省人。……一个处于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之间的边境国家——才是真正的艺术家的王国。”(约翰·伯格《约定》)南翔的诸多短篇也是这般在现实和形而上之间不断腾挪脚步——短篇小说确是一门艺术,而南翔不断潜入这门艺术的内核、摸索这门艺术的肌理,也不断尝试用自己的技法来拓展它的外延。他的小说,蕴藉着现实生活的质感,也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其中有忧虑,有感慨,有希望;是启示,也是慰藉,提示我们短篇小说艺术的多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