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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光的方向攀爬 ——读罗南《后龙村扶贫记》
来源:文艺报 | 李北京  2022年02月09日12:29

时隔四年,继散文集《穿过圩场》之后,壮族作家罗南又推出了新作《后龙村扶贫记》。《穿过圩场》出版之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罗南将在山逻街深耕,不料她却以帮扶干部的身份,深扎脱贫攻坚一线,持续跟踪记录下了这场艰辛而伟大的战役,写作根据地随之从山逻街转移到了后龙村。应该说,写作《后龙村扶贫记》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自脱贫攻坚战役打响以来,相关题材的报告文学、纪实散文、田野调查、长篇叙事诗、小说、剧本等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其中不乏精品力作,如何写出自己的特色是摆在写作者面前的问题。难得的是,《后龙村扶贫记》作为长篇纪实散文虽分别以“美宝”“然鲁”“氏努”“小蛮”“玛襟”“启芳”“启和”“九银”“迈囊”九位背陇瑶人为章,但并未着力于群像,而是以人物为藤蔓,在“阳光”的作用下,开枝散叶,并相互缠绕、攀爬。于是出现了人物一头连接着热火朝天的脱贫攻坚,另一头却通向了背陇瑶最古老的歌谣、传说、习俗。现实与历史悄无声息地粘合在了一起。由此,罗南从山逻街到后龙村也完成了由“人”到“群”再到“族”的转变。当然,不一样的乡土,有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气味。在罗南笔下,如果说山逻街的精神气味属于“奔跑”的话,那么后龙村或许更适合“攀爬”。

后龙村的“攀爬”首先源于现实的残酷。广西凌云县曾是国家级贫困县,而位于凌云县泗城镇的后龙村,用罗南的话说则是“贫中之贫”,且不说贫困人口有2038人(全村共2269人),仅石漠化面积就高达92.6%,加之背陇瑶先祖习惯“赶山吃饭”,多居石山之上,地势险峻,同时也限制了出行。在《后龙村扶贫记》中有这样几幅插图,帮扶干部从村委到陇茂屯往返需九个小时,中途需攀岩,而那岩陡得只能用手指死死地抠进石头缝里,一步步挪,一步步爬。这种“攀爬”是帮扶工作的常态,同时也是一种象征。但对帮扶干部而言,脚比路长,再难爬的路,只要攀得稳,抓得牢,终会翻过去,真正难爬的是人心。如《然鲁》一章写到村支书然鲁召开修路动员大会,因修路涉及坟墓、屋基、山场的搬迁,准备做村民的思想工作,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队长就率先发难,最后村民还对他动起了手。对于这一切,然鲁已经习惯,正如文中所言:“后龙村的人满意他时,就说他好,不满意时,就说他不好。”但后龙村的坚硬,罗南也只点到为止,更多写的是柔软。但柔软何尝不是“攀爬”的结果呢?不妨以“控辍保学”为例。“控辍保学”,简言之就是控制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辍学。后龙村的学校距离各屯道长且阻,导致学生的辍学率很高,第四章《小蛮》中的小蛮即是后龙村第100名辍学学生。为了“控辍保学”,驻村工作队开始漫长的爬山走户,对贫困户的劝说可谓苦口婆心。某种程度上,驻村工作队的每一次“攀爬”都如一股股溪流,不断滋润后龙村人坚硬的心。时间久了,坚硬的心自然也就柔软了。

“攀爬”不仅是一种象征,更是后龙村人生存的隐喻。后龙村高度石漠化的现实导致土地贫瘠,后龙村人无奈只能种些玉米、小米、荞麦、红薯、南瓜、黄豆、火麻、芝麻等对土地不挑剔的作物,但即便如此,也“喂不饱后龙村的人,一年里便有三四个月是饥荒的”。于是后龙村人开始向后龙山攀爬,起初是后龙村的男人结伴带上猎狗背上火铳到山上打猎,然而好景不长,能够猎到的野兽逐渐减少直至消失,后来野鸡、野猫、松鼠等小动物代替了野兽,再后来小动物也没了,后龙村人只能“在陡峭的石壁上攀爬,捉蛤蚧,掏山货”。掏什么山货呢?《美宝》一章中写道:“山里有金银花、山豆根、牛大力、山乌龟、十大功劳等药材。美宝打下它们,背回家,摊在地上,几场风几场阳光后,药材便干透了,等到赶圩天,背下山,送到收购站卖。”但随着后龙山的药材不断被挖掘,一年比一年少,它们“一步步往后退,从山脚,退到山半腰,退到山顶,退到无路可退,只好遁起来,让人找不到。”找不到药材,后龙村人只好去砍树,把树变成柴火之后就拿到县城卖。而“后龙村的人下县城,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仍然得攀山道”,也就是说,对于后龙村人而言,无论承认与否,“攀爬”都或隐或显地存在其生活中。它既是一种生存姿态,也是一种隐喻。但这种隐喻,只是表层,深层的隐喻还要从背陇瑶古老的神话说起。背陇瑶的神话虽为传说,却依然对现实有着约束力,如先祖的誓言:兄弟姓永世不通婚,亲戚姓永世结姻缘。千百年来,背陇瑶人坚守至今。背陇瑶神话的流传靠的是背陇瑶人口口相传,包括那首《背陇瑶迁徙古歌》,还有关于那只画眉鸟的传说。这则传说是这样讲的:“先祖们还在皇门居住时,玉皇大帝让他们去取经书,在途中,先祖被一只画眉鸟迷住,他们追赶那只鸟,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追了几天几夜,把取经书的事给忘了,导致背陇瑶没有自己的文字。先祖们很自责。画眉鸟说,莫伤心,莫难过,没文字,勤干活,粮食多。果然,很多年里,背陇瑶的粮食年年丰收。”在这则传说中,背陇瑶先祖对画眉鸟既爱又恨,恨的是画眉鸟害得背陇瑶没有文字,爱的是它代表着神秘、自由,令人向往。在背陇瑶后人眼中,画眉鸟不是图腾胜似图腾,背陇瑶人可以容忍没有文字,却容忍不了没有自由。画眉鸟的传说也好,《背陇瑶迁徙古歌》也罢,这些神话故事犹如“播一粒种子进土里,一棵树就噌噌噌长出来,一直长进天里,后龙村的人攀着树,就能通达另一个世界”。但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它可以是先祖忘我地在山里尽情追逐画眉鸟的世界,也可以是迈囊兴致盎然地以蚂蚱肉做诱饵捉窝蜂的世界。但无论哪个世界,后龙村人都能自得其乐。其实,背陇瑶的这些神话传说自觉或不自觉地都指向了一个事实:“迁徙”。而背陇瑶的“迁徙”何尝不是另一种“攀爬”呢?某种意义上,背陇瑶的每一个神话传说都是先祖的一次“攀爬”,它们共同构成了后龙村人的生存信仰。

《后龙村扶贫记》写的是后龙村人,却追溯到了背陇瑶先祖,中间不知跨越了多少代,然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令人欣慰的是,在脱贫奔小康的路上,后龙村人又开始了新的“攀爬”。在《后龙村扶贫记》封面,有这样一句话:心有所念,道路即现。倘若道路有方向,借用散文中的一句话,那一定是“朝着光的方向”,同时也是“攀爬”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