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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学的传统与个人才能
来源:《长江文艺》 | 夏烈  2022年02月09日08:32
关键词:类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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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滥觞于口传文学和农业文明。而类型小说的发达则与机械复制有关、与城市和工业有关、与有闲的中产阶级的趣味有关,也就是说,故事以类型小说的形式潜入现代,从未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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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有《讲故事的人》一文,他站在“一战”的残损和颓败前,说“经验从未像现在这样惨遭挫折:战略的经验为战术性的战役所取代,经济经验为通货膨胀代替,身体经验沦为机械性的冲突,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操纵。”于是他刻画了一帧奇妙的蒙太奇:“乘坐马拉车上学的一代人现在伫立于荒郊野地,头顶上苍茫的天穹早己物换星移,唯独白云依旧。孑立于白云之下,身陷天摧地塌暴力场中的,是那渺小、孱弱的人的躯体。”那一刻,他虽然缅怀故事的传统,却认为它已然全面衰亡,人的文学要让渡于现代的概念:小说。原因是,旧的土壤失去了,农耕让位于机器,经验让位于惊诧,百无聊赖让位于信息爆炸,面对千年未遇之大变局,现代的小说家是“闭门独处”“离群索居”的“个人”所呈现的“生命的深刻困惑”,他对自己“缺乏指教”,对他人亦“无以教诲”。

如果说本雅明所感受并确认的时代历史真实,以及这真实对文学、对人性的直接影响曾让我们感同身受、奉为圭臬,那么,难道你没有觉得说话和作判断的语境在今天又巨大地裂变了吗?百余年后,工业加速为数字智能,信息坍缩为茧房,生活无比“内卷”却又满足于无尽消费的填充……而创作者不再是“闭门独处”“离群索居”那样的悲催(精英?)形象,改为全球经验互联互通的“众筹”化叙事和“部落”化集群。凭什么认为个人化的现代小说还是创作的主潮呢?难道不是跨文化、跨地域、跨年龄代际的知识分享、集体想像和“数据库写作”在构建他们的共同体文学和分众文学?故事在这个意义上,成为全人类写作者的最大公约数“方法”,再次通过互联网、影视和游戏等全面降临。所以我说,这是“故事的世纪红利”,它借助互联网时代“全面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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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自然不再是农耕的故事,它在现代早已化身为类型小说(类型文学)的样子,接受工业化、城市化以来的一切之收编和调教,成为市民和中产阶级的消遣娱乐,以及一种智力训练途径。到21世纪,它又遭逢雄奇的互联网,成为当今中国网络文学的中流砥柱、大众主潮。这样看来,现代的类型小说不仅有源远流长、浩大光辉的传统,亦有受雇于互联网而形成的当代语法。没有理由它不受喜欢,没有理由它不发展壮大——它触类旁通、喜闻乐见,上搜神话传奇,下达世道人心,它给欲望以故事的形式,它给现实以异次元的出口,它有时非常深刻悲悯,却主动化为世俗的一场虐、一口甜、一次“金手指”、一份野心而温和的“种田”式扩张。

在类型小说里,还总能感觉到创作者(包括读者所共同经营)的那么一种“工艺”感、工匠精神——拿我们写评论的话说,就是所谓网络类型小说中鲜明的“知识体系”和行业题材类型的“专业度”——还是本雅明,他说道:“讲故事,很长时期内在劳工的环境中繁荣,如农事、海运和镇邑的工作中。可以说,它本身是一种工艺的交流形式。……讲故事人的踪影依附于故事,恰如陶工的手迹遗留在陶土器皿上。”其实在互联网时代的类型小说中依旧如此,人们从各自的岗位、学科如医生、律师、教师、建筑设计、历史学、物理学、数学、企业管理、IT业等等走来,放下白日的工作却又把自身所知的劳作、技术和感想、人物带入夜晚的创作——劳工的专业性和文学的业余性促成了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这样一种时代类型小说的“工艺”体系。即便后来网络类型小说逐渐被产业资本包揽,很多作者放弃了现实的工作成为了职业作家,但他们类型小说的知识性和专业度依旧模仿着从岗位和学科中走来的意思,形成了良好的考据习惯。所以说,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类型小说大多具有来自生活和历史的工匠感、工艺感,显示出作者们在天马行空和叙事套路之下的真诚和真实,“恰如陶工的手迹遗留在陶土器皿上”。我把这叫作类型小说呈现的“新民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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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令人疑惑的是类型小说的“类型”之累。所谓类型,意味着满满的套路,成熟的和不成熟的、模仿的和戏仿的。然而套路就是传统呀,或者说是形式——文的形式和人的形式。类型首先是对形式的充分研究和探索。从它在现代社会的发展来讲,工业的机械复制直至互联网的类型划分,都与受众所在的消费市场有关,这都必然要求和强化小说叙事的类型化、套路化、模式化。对于类型文学而言,类型性就是它的文学性,否则你怎么有资格做(谈)类型小说?推理自有推理类型的经典遗传谱系,那么,玄幻也有它跟武侠——玄武合流,以及捎带起科幻——科玄合流的种种广谱的编码。

但学习、尊重传统并非匍匐于传统,何况这传统有随时被资本竭泽而渔的可能。所以,如何创新以增益传统,让类型文学依旧有文学一面的内在渴求,成为一桩优质的创作者秘而不宣的使命责任。这里头的关键,我以为还在艾略特讲诗歌时候说的“个人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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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电视剧之后,网络作家猫腻真正实现了“破圈”。当众人以为他会趁着热度在此类小说中乘胜追击时,他却宣布当时正在连载的《大道朝天》是个人“最后一部大长篇”。有了之前六部大长篇所奠定的幻想类(玄幻、科幻)顶流作者以及《庆余年》影视改编获得巨大成功的保驾护航,他的《大道朝天》在纯粹的市场化类型小说中实在可谓任性。他把一部小说分为了两截体的文本,或者说把两部小说连接成一体化的文本。小说第一至第七卷的200万字构成了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玄幻小说;第八至第十二卷的100万字则是“另一部小说”:软科幻的太空歌剧。结果当然造成读者意见的“打架”,如何适应两种材质的兀然拼贴,给习惯了舒适区的读者粉丝以巨大的挑战——而猫腻,其实是网络“大神”中素来擅于挑战读者的家伙,过去固然他的小说总能让读者喜欢,但每每读者所给出的可能性都为猫腻剧情所不取,他乐意寻找读者思维所不及的空白来形成自己故事的构架,这种作者与读者挑战(挑逗)与训练的关系由虐而爽,不可与常人道也。

然而我想说的是,猫腻的《大道朝天》所发挥的个人才能在于其思想性。他用修仙世界的青山派掌门井九所贯穿的东方玄幻场景和太空歌剧场景,其实质是不断追问和探索生命究竟为何的哲学叩问,尤其是在当下21世纪各种科技到达临界点之后,在飞升中被迫“人剑合一”(人机混合)的井九还是不是“人”?面对飞升后的科学世界的危机,原人和井九(新人)在伦理上会被区别对待吗(小说中表现为谁该牺牲)?那么,未来——什么是人呢?主体意识的人如何确证生命的存在、意义和价值?

从热闹中抽身的猫腻其实始终具有这样一种强烈的个人印记的形而上色彩,其中蕴含着他不屈不挠的自由意志和人间追问。可人家同样把类型小说做得明媚动人,清晰地界定道:“我写的是‘爽文’,但必须要有‘情怀’。哪怕是商业小说,‘情怀’也是一个作者区别于另外一个作者、一部作品不同于另外一部作品的最根本性的东西。”——这是个人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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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的《两京十五日》是他继《长安十二时辰》之后的又一部历史悬疑类强剧情小说。同样靠电视剧的成功,让地名+时间(文旅+类型故事)成为“马亲王”作品的一种稳定格式。《两京十五日》因此倒真的是乘胜追击,冲着这一成功模式“复制”的,不久也能让无数粉丝欣喜地追到一部好看的剧集。

但马伯庸类型小说真正的硬核在于他的知识癖(考据能力)+脑洞(想象力)的结合。换言之,来自于他的个人趣味、素养和工作伦理。这种优势过去多年早就从他的小说艺术溢出,渗透到他的新浪微博等自媒体。读者粉丝多多少少认为,粉马伯庸是自身趣味和素养兼备的一种表征,是比较高级的。

《两京十五日》讲明仁宗将殁、太子朱瞻基从南京逃回北京一路被追杀的故事,十五天水陆兼程必须完成小说中“任务”,由此构架出一场多方较量的好戏。这种封闭式结构(时空限定)在类型小说中并非鲜见的做法,故事由此变得纯粹:要素集中、悬疑剥笋、人物对攻、遇题答题。马伯庸在紧张的情节中,依旧从容地兼及了年轻的团队各自在十五日中的成长史,这是作者的叙事功底。

马伯庸在《两京十五日》中借王子落难式的传统故事模式深深贴近了一种同样来自传统故事的民间叙事立场,他像一个说书人、讲史者那样绘声绘色,但也像那些真正懂得民间、来自民间、热爱民间的叙述者一样,沉浸于民生、民意、民哀、民乐。王子的视角在此变成人的视角、民的视角、人的同情、民的同情。《两京十五日》像很多民间经典一样,让中国故事继续大有光辉。——这是个人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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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想讲一下蔡骏。他的《春夜》是类型小说的逆行者,一部纯文学作品。

然而谁都知道蔡骏,是一位类型小说的“老”作家。我们从他的悬疑小说中看见过推理、恐怖、灵异,也看见过他的变化、努力、突围。对的,蔡骏写《最漫长的一夜》,并用里面的单篇获得纯文学奖项时我就感觉到他的一种变化、努力、突围。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要急着证明自己类型小说以外的才能?又或者为了左右逢源?

不过《春夜》花了30万字的工夫让我感受到了类型小说作者的广阔精神向度和同样广阔的可能。它是一部“融合”特色鲜明的作品,也就是说,它擅于讲故事,有瑰丽的想像,然后向魔幻现实主义致敬,打通了很多文学流动流通的意象和元素。

小说写1998年以来20年间上海国有大厂三代人的故事,见证了历史、情义、体制变革、人物运命。但小说最喜欢讲的、最有劲的是关于灵魂,或者按照书中说法,关于“魂灵头”。蔡骏把关乎人物和关乎历史、关乎城市的内核性的东西一律用“魂灵”和“托梦”编织起来。欢喜写小说、成为了作家的“我”(骏骏)就成了打小被各种魂灵托梦言事、托梦言志的灵媒,从而使《春夜》具有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灵异和浪漫。这恐怕已不止是写类型小说扬名的蔡骏之能事,而是他充分认可小说家本质上具有巫一般的通灵功能的那个古老的身份。

我曾评论道:“如此魔幻现实,增饰的不仅是小说的审美觉知,实际上还在不遗余力、主动积极地‘招魂’。当作家的个人记忆和社会记忆产生创作意义上的融合与自觉之后,他会在理性上想要复活一段有‘我’参与或与‘我’相关的城市历史的生命性,有关于此的书写恰如一种‘招魂’,用文学的一切方法以确立其不可磨灭的历史价值和审美价值。文学,小说,在这个意义上是人类记忆的一支巨锚,成功了便稳住了一部分重要的灵魂,留下了一段可能被(或已经被)时间冲刷遗忘的生死气韵。”——这是个人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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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小说的游戏规则是被市场和传统定型的,但作家的个人才能永远是创新的大道,并且从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