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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小说的故事设计
来源:《长城》 | 李浩  2022年01月30日09:37
关键词:小说与故事

在开始谈论“故事”之前我想先谈一谈“设计”。一直以来我都坚持这样的观点,那就是:优秀的(包括全部的经典)小说都是设计出来的,而越是在外表上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水到渠成的小说,越可能在设计上用功尤深,只是他们会同时致力于掩盖起设计痕迹,仿若并不着力……“天然”或“浑然天成”的效果是大多数作家的致力之处,但这一努力并不能否认设计的存在而是强调了它的存在,因为它是经历不断的揣摩、掂对和精巧设计才能达到的——我将用至少十几篇谈论“设计”的文字来完成这一看法的佐证。

我想我们还可以注意到,对于小说创作者而言,小说的设计功课往往具有“连贯性”特点又具有“唯适性”的特点,而“唯适性”特点又可能使我们的阅读者看不到“连贯性”——所谓“连贯性”,就是指我们在不断的训练过程中会因为这个连续不断而获得精进,甚至能达到“胸有成竹”,写到某些点的时候完全可以不假思索地有效完成,而它几乎可以和反复的掂量之后的做出相媲美;所谓“唯适性”,是指在面对一篇新小说的写作过程中,无论是细节的、情节的还是叙述方式的设计,开头和结尾的设计,都需要尽量地避开前人的方案和自己之前使用过的方案,它需要新颖、独特,需要你为了“这一个故事”而重新设计,这个设计必须苛刻到“符合”小说给定的所有前提条件,最大限度地充分利用,而且还要是“只用一次”,在下一篇即使遇到相同环节的时候也不能再用。卡夫卡在《变形记》中让格里高尔变成了甲虫,那在《城堡》或《煤桶骑士》等小说中就不好让谁再变一次甲虫,而卡达莱、卡尔维诺的小说,尽管他们之间可能有共通的意趣和认知,也不会轻易地再让哪一个人变成甲虫了。

“深刻的思想不过是一腔废话,而风格和结构才是小说的精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断语中不乏片面,但我们或许不应因此舍弃它本有的深刻:它强调了艺术性的重要,强调了在文学中我们的艺术苛刻,它甚至部分地“大过了思想”。或许这一断语部分地也是事实,当我们在阅读中甚至是阅读之前就已大致知道了歌德的思想、鲁迅的思想或陀思妥耶夫的思想(无论是在对他之前作品的阅读,还是在文学史的阅读中),可我们为什么还会对即将展开的“这一本”兴致勃勃?甚至愿意再次阅读,再再次阅读?吸引我们的,肯定不只是小说呈现的深刻思想,还有风格和结构这种“艺术性”的呈现。而它们的存在,在我看来,大抵是设计出来的。优秀的作家会让它与自己的心性更匹配,更有个人面貌。

小说的设计规律也是大抵可寻的——这个大抵可寻,是基于前人在不断试错的过程中积累得到的,也基于人类不断被培育的审美习惯和接受习惯,也正是因此缘由我认为好的作家一定是一个好的心理学家,他“知道”故事中的人物应如何思、如何想,遇到某类问题的时候将会如何行事,更“知道”他面对的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与他所进行的“暗博弈”,“知道”他们的需求和如何收放需求,如何让他们在虚构的故事中获得沉浸和情绪释放……我谈小说的设计规律大抵可寻,其实还包含另外一点,就是“规律”的流变性,它总是不断地遭遇“打破”和“重新打破”,它的规律性绝不像物理、数学和化学那样坚固。但我想我们在其流变中大致能够看出“破坏”中的平衡性,某些规律并非是完全地弃之不顾,而是在崭新的设计中它变得“危险”起来,可内在的、那种符合审美心理的平衡性还在。在这里我还想强调,小说在诞生之前往往会经历预先的设计,但这个设计绝不是不可更改的,诸多作家都曾谈到他在过程中对原有设计方案的调整,甚至是大变动——可有预先设计与完全没经历设计是有大不同的,这个“预先”至少会是有益的参照。“首先,有个想法,一种围绕某个人、某个处境的推想,某种只是发生在心里的念头。然后,我就动手记下来,做卡片,写出故事脉络——人物从这里开始,到那里结束;另一个人物从这里开始,在那里结束——总之,拉出一条条小小的线索来。等我一旦动手创作时,首先把故事的总框架搭起来——可是从来也没有按框架写过,因为一写起来我把框架就完全改变了;但这个总框架对于我开始动笔还是很有用的……”巴尔加斯•略萨的这段自呈式言说可以看做是一个有效例证。而且,从写作的角度来看,作家在设计的过程中也往往“抓大放小”,故意不将全部的要点都预先设计出来,故意有预留的不完整,而是随着故事进程不断地重新注入、重新修正——这也是增加写作过程中创造性快感的重要来源。最后的细心收拾则又是另一码事儿了。

下面我们转向谈论故事,小说中的故事性。“设计”有时会有意地呈现它的设计感,有时则是以不被看出为最高要务。

故事,是构成“小说”这一文本的首要要素之一,尽管它在某些后现代主义的写作中遭受着不断的“篡改”和“颠覆”。如果我们整体地并且审视地观看,会发现某些对故事性的放弃其实是“危险平衡”,它还在着,只是变换了部分的面目;而有些对故事性完全放弃的小说(或戏剧),在当时可能红极一时,但从历史中略远一点的角度观看,会发现当它的开创性思想被其它新文本吸收之后,它的瞩目感便慢慢丧失,变得干瘪。“哲学理论,如果它们是重要的,通常总可以在其原来的叙述形式被驳斥之后又以新的形式复活。”罗素的这一判断也适用于文学,适用于故事的设计。在这里我不会轻易地断言故事在小说中“必不可缺”,我也会在文字的最后举例部分有意“颠覆”故事性的小说和它展现的可能性——但它,应当是在我们熟知了故事的作用和基础的设计原则之后。

故事设计,在我看来一般而言有这样的一些设计原则:一,仔细想好主题线,埋伏好主题。它是故事最重的但一直不显现的线。这是第一锚定;二,设计故事线。这个故事线必须与主题线共同推进,紧紧地扣着主题线。这是第二锚定;三,在完成主题线和故事线的设计之后,设计故事的最高潮。这是第三锚定;四,仔细设计主人公的人生和境遇。把主人公的状态压低。让小说构成核心的需求变重;五,根据最高潮的设定,设计波澜起伏。波澜的设计原则是:由低到高,由浅及深,一波波推进;六,波澜的设计,一般而言是三层及以上,不能少于三层。能推到四就不止于三,能推到五就不止于四——有人说大作家就是在常人推不动的地方再向前推进一步,而所谓大师,就是在大作家已经推不动的地方再前进哪怕半步。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就设计而言,越往后的“推”越难,它几乎是种“耗尽”。由此,我们还会得到故事设计(其实是一切文学设计)的第七原则;七,只能有读者想不到,不能有作家想不到。作家必须要想到“这个故事”里的一切可能,而对于故事设计和一切文学设计而言,应当还要注意到它的第八原则;八,任何道具、意象、细节和核心点的运用,都要榨干它的价值,并榨干它的剩余价值。这八条原则我会一一解释并提供文本支撑。

关于小说的主题。就我们的目力所及,可以说,多数的经典小说都会预先地设计好它的主题线,作家们会首先“有个想法”,并仔细掂量这个想法:它是独特的吗?是深刻的吗?是动人的吗?值得写还是不值得写?前人的写作中,有无同类型的写作,我如果再写一篇,是不是能将个人的经验有效呈现?我的这个个人经验,是不是“渺小的后来者”的人云亦云?……这个掂量至关重要,它会影响并深入地影响到即将写下的文学的“格”。即使没有作家的创作谈(或者我们否认创作谈的某些真实性),我们大致也会“体会”到,鲁迅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是“预设”了主题的,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是“预设”了主题的,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预设”了主题的,意塔洛•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分成两半的子爵》是“预设”了主题的,若泽•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奥尔罕•帕慕克的《白色城堡》《我的名字叫红》是“预设”了主题的……这样的例证几乎可以无限地枚举下去。如果我们的阅读经验或者写作经验足够丰沛,我们就会清晰知道预设主题的重要性,也会知道至少大抵有个主题并保证这个主题深刻有效的重要性。而且,有这样一个预设的主题不仅仅是小说言说的深刻度的保证,还是小说最终能体现骨骼感、脉络感的有效保证。所以,它应是一重的锚定。相对而言,短篇小说的主题预设往往会相对清晰,而中篇和长篇的则可以相对模糊,并略有分叉——千万千万要记住的是,它的分叉其实有一个内在的“暗统一”,它不能真正地散化,让无数匹马牵着各自的缰绳“自由”地跑开去。“小说这个种类有一种无节制的禀赋。小说喜欢繁衍,故事情节喜欢像癌细胞那样扩散。”巴尔加斯•略萨的这话当然没错儿,它是小说变得越来越阔大、浑浊和丰富的原由之一;但我们也应同时注意到他的另一句话,“小说有开头,有结尾;即使在最不完整、最痉挛的(大约是指某些后现代主义作品)小说中,生活也选定一种我们能理解的含义……”

设置与主题线相匹配的故事线——故事线往往不是“天生”的,而是在设定了主题线之后而做的相应设计,它有时会直接来自生活和生活体验,而多数时候并不是,它是充分地想象和掂对的结果。卡夫卡写下《城堡》,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是”一名土地测量员也并不是说他曾“到过”某座城堡或者遭受过拒绝,不是,作为象征的城堡和K都是有意的、而且是最为妥帖的设计,它恰恰地反映着卡夫卡预想的某种生活主题,是他所经历和众人所经历的某种精神困局的“普遍境遇”,是……在有了主题性的想法之后,卡夫卡才开始“建造”城堡,并让K始终进入不到里面。卡达莱写下与他的生活距离甚远的《耻辱龛》,写下《梦幻宫殿》,这里的时代、人物和故事行进都是因由他所预设的主题线而生的,有了主题线,作家再开始故事设计,并让它们始终有一个匹配性的强力黏合。我们还可以枚举契诃夫的《变色龙》、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鲁迅的《示众》和《狂人日记》、尤瑟纳尔的《安娜姐姐》,以及前面提到的那些……许多时候,我们可能觉得作家有哪种生活才会写下哪类故事,而这故事中的思考和情感是因为他对“那种生活”的熟知才呈现出来的——在我的阅读和写作体验中,它可能是本末倒置了,当然有些天分不高的作家会受这种所谓“理论”的影响而拘泥于自己的生活。生活进入小说,要“经历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化”,而这变化自然是设计的结果,它未必是生活的原样,但有时候我们会将它做得“像生活生出来的那样”。故事线的设计,在最初往往是先有一个大轮廓,就是我用怎样的故事能够最好地、最有效地呈现这个主题,甚至是深化这一主题,那好,我在一、二、三的选项当中挑出,将它相对地固定下来,然后再仔细将它丰富。对于故事线的设计,也许有阅读者会寻到反证:譬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来自新闻,是新闻的触发而不是主题预设;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也是如此,它是由听来的故事开始,而且列夫•托尔斯泰还中途更换了主题……但我可能并不会将它们看做是反证,是因为,我觉得无论是福楼拜也好,列夫•托尔斯泰也好,他们在新闻故事出现之前大约就进行了和这类议题相关的思考,那个新闻故事之所以能“击中”他恰恰是与他思考的积淀有关,他在思考和“这个故事”中共同发现了主题、言说的必要性,然后开始写作——要知道这两位,都不是那种甘于写下通俗故事以满足人们猎奇兴致的作家。而在写作的过程中,他们加入了更多体恤,甚至部分地“修正”自己的道德观和艺术道德观,也恰恰从另一侧面说明两条线(主题的、故事的)强力黏合是必须要完成的,它甚至会部分地影响作家的预先主观。

“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现,关系甚大,而知者寥寥也。”——鲁迅意识到“此种发现,关系甚大”,可让谁来承担这一“发现”并成为合理的故事?一个读书人?我甚至猜度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读书人,然而掂量之后做出了否决,不只是不好写的问题,而且还有力量感不足的问题。一个农夫?掂量之后又遭否决:他不能获得那种“清晰眼光”,这并不可信。一个在位的官员,一个被罢免的官员?一个妇人,一个……如果我们把它看做是个有趣的游戏,不妨将自己当成是鲁迅,通过自己的方式“置换”掉小说中的“狂人”,而让他成为另一职业,另一个人,试试合不合适,效果怎样?我觉得假如我们有兴趣做这样的或类似的游戏,就会更清晰地体味到小说的内在设计感,特别是故事的设计和人物的选择。我在写作《那支长枪》的最初,先是有了一个想法,而这个想法与我的自身体验密切相关:按部就班、每天都是旧日子的再次重复的机关生活,一眼就看得到“未来”的机关生活实在不是我的想要,而折磨我的、连绵了半年的病一直得不到根治,它严重地影响着我的生活和生活的乐趣,醉心于写作却一直平庸,瓶颈期早早地到来而寻不到突破口——那段时间我反复地想到死亡而本质上又是那么地恐惧死亡,我在亲人们面前提起死亡或多或少具有一些表演性,是试图唤起关注和同情的一个手段……我决定把这个感受写下来,它是即将到来的新小说的主题线。有了它,我就开始寻找故事线,由谁来承载它?怎样的故事来承载它最为合适?第一想到的是“我”,但“我”在其中有诸多的不便:“我”在,机关生活在,它的波澜感是不足的,很容易变成抒情性的、不那么有连贯推进的文字,复杂性也许可以充分展现但叙事的魅力感则是弱的。第二想到的是一个村里的农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偶尔在一张街头小报上读到的新闻,在经历诸多掂量之后我觉得这个农民与叙述者的“我”有点儿远,它可能会强化传奇性但某些“感同身受”的直接就变弱了,这并不是我这篇小说想要的,掂对之后再次舍弃。我还经过了诸多的掂量、反复,最后才选择将它变成“父亲的故事”:既有距离感又有亲历性,而发生的时间也大大提前(在时间设置上,小说中亲历者的“我”也远大于现实中我的年龄,他大约和我父亲、四叔的年龄相仿,而里面的“父亲”则与我爷爷、姥爷的年龄相仿),这样的故事背景和故事发生都更适合于我的自如施展——由主题线衍生出故事线,其中一定会有某种“复杂而深刻的变动”在的,只是多数的作家未将这一过程变为文字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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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