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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尔夫诞辰140周年|那个悬而未决的世界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微信公众号) | 黄昱宁  2022年01月26日08:49
关键词:吴尔夫

弗吉尼亚·吴尔夫肖像(1912年),凡妮莎·贝尔 绘

重读弗吉尼亚·吴尔夫,我的目光总是自动拨开低回幽怨的迷雾,拨开那个在口袋里装满石头走进乌斯河中央的中年妇女,看到一个更为昂扬激奋的吴尔夫,从我记忆的盲区里浮出来。

“你们的任务是促使作家走下他们的神坛和宝座,如果可能,不妨妙笔生花,但无论如何应真实地描绘我们的布朗太太。你们应当坚持,她是一位有无限可能和无穷变化的老妇人;能够出现在任何地方;穿任何衣着;说任何话,做天知道什么事情……不过,不要指望眼下就能够将她完整和圆满地表现出来。要容忍断续、朦胧、凌乱、挫败。一个美好的事业召唤你们伸出援手。最后,请允许我大胆断言——我们正战抖着接近英国文学的一个伟大时代。但只有下定决心,永远、永远不抛弃布朗太太,我们才能赢得这个时代。”

这是《本涅特先生和布朗太太及其他》,吴尔夫的著名随笔,其措辞之激烈飞扬,应该不仅仅因为它是根据一篇演讲稿扩充而成的。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现代主义文学向古典文学叫板,并初步确立江湖地位的重要文献之一。隔了大半个世纪读,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接近伟大时代”的近乎晕眩的憧憬和“战抖”,并无夸大的成分。文中提到的英国作家阿诺德·本涅特那番墨守成规的言论(“只有人物真实,小说才有机会流传……”)成了便利的箭靶——对于何为“真实”的质疑,进而指出“真实”的另一种维度,正是这些新兴的、离经叛道的小说得以“合法”的理论前提。吴尔夫的聪明之处在于,她把檄文的底子藏在里面,而运用她最擅长的让平淡场景变得神奇的能力,假设在火车上“曾有一次小小的聚会”——代表保守阵营的威尔斯先生、本涅特先生以及高尔斯华绥先生就坐在那个象征着芸芸众生的、看起来不值得花费笔墨的“布朗太太”(其女性身份当然也是吴尔夫精心选择的)对面。吴尔夫温和然而坚定地指出,列车正在行驶,但不是从里士满驶往滑铁卢,而是从英国文学的一个时代驶往下一个时代,因为布朗太太是永恒的,她代表的是人性。吴尔夫相信,那些爱德华时代的小说家不会对这样的形象稍加留心,他们只会张望工厂、乌托邦,甚至是车厢的装潢和材料,但决不留意布朗太太,决不留意“生活”,决不留意“人性”。沿着完美的逻辑轨道,吴尔夫顺利抵达了她的结论:所以,作为新一代的写作者,“我们”要和“他们”划清界限,适合“他们”的手法和套路不适合“我们”。对“我们”来说,那些套路意味毁灭,那些手法意味死亡。

理解了《本涅特》中的主张,也就握住了打开吴尔夫其人其文的一把钥匙。再回过头去细辨《到灯塔去》和《海浪》的文气脉络,便宛然透过消极伤感的表面触摸到意气风发的实质。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最大的不同即在于此:前者是在古典写实攀至高峰时企图翻越,并且确实看到了从另一个平面攀上另一座高峰的可能性,他们的心理曲线是向上的,反叛亦是建设性的;后现代却生来就带着解构一切的“破坏”性,在他们的描述中,小说的既有规则,甚至小说这种东西本身,都是荒芜的,不可靠的,因而他们从来就不会秉持着建设者的乐观心态。在《到灯塔去》和《海浪》里,作者深信其笔触可以深入到生活中的每一个断面;深信“人需要五十双眼睛去观察”,需要一个“轻飘得像空气一样的秘密器官,可以穿过锁眼,环绕在她周围”(《到灯塔去》第三部第十二节),而新时代的文本正可以将这五十双眼睛和秘密器官收纳其中;同样地,作者也深信主观意识可以任意改变时光的长短,在同一个文本中,可以将一秒钟拉得无限长,也可以让二十年浓缩成几个字。

因此,吴尔夫的小说从诞生之日起,就是让读者忽略情节和人物的——按照吴尔夫的说法,那是“他们”的套路和手法。当时的评论家们,关注的是“意识流”,是文体实验,是她那些可以用赋格、对位法等音乐名词描述的文本结构。而今,这些被吴尔夫引以为“我们”的套路和手法也不再具有先锋性(事实上,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各种文体实验都不具有先锋性的时代),那么,展开《到灯塔去》时,我们究竟在期待什么?

于我,也许是在期待进入某种心无旁骛却又难以言说的情境吧——谢天谢地,当我难以言说时,吴尔夫却凭着现代主义的乐观精神,滔滔不绝地代我说了。从任何一页读进去,拉姆齐夫人或者莉莉·布里斯柯都在用她们的画笔、眼睛、身体写诗,她们不是没有激愤和痛苦的(“他们总是说,女人不能绘画,也不能写作”),但这些情绪往往才一冒头又消融在周遭景物中,而这景物也不是真实的景物,是在被主观意识操控的时空中,景物留下的投影。于是,很多时候,我们就是一边目不暇接,一边匪夷所思,不明白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究竟是通过怎样的反刍和发酵,才散发出这样独特的味道。比如《到灯塔去》第一部第七节中出现的一段含蓄而诡异的性描写,需要读之再三,才能品味出深藏于其中的,既倦怠又紧张的人物关系。这一段真假交织,新鲜的意象——钢针,水雾,铜壶嘴,果树,干枯的半月形镰刀,会折叠的花瓣——交替出现,具体而微的细节与大象无形的寓言展开二部合唱,细辨竟有轮番换气的声响。这种震撼力,即便再过五十年,拿给那时的读者看,也绝不会折损。

二战后,此前作为文体革新者代表的吴尔夫,身后(她于一九四一年自杀)的文名在一段时间里颇为沉寂,即便用“一落千丈”来形容也不算过分。但文学研究的热点排行榜从来都喜欢走环形路线,七十年代的女性主义浪潮又把她重新席卷到聚光灯下的银色沙滩上。《一间自己的房间》被广为传诵,尤其是下面这句:“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这款适宜出现在房产广告或者女性时尚杂志上的名言,一般都被截去了后半句:“……而如此这般,女性的本质和小说的本质这个大问题仍没得到解决。我逃避了对这两个问题作出结论的义务,就我而言,女性与小说仍然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对“这两个问题”,对于女性在文学史上的尴尬处境,每个女性写作者都感同身受。尽管小说体裁自诞生时起,就与女性阅读文化紧紧联系在一起(直至今日,小说的主要阅读人群也仍然是女性),但自始至终,写作却基本上是一件阳性的事。女作者被遮盖的名字,被湮没的作品,被荒疏的才情,只怕比那些得以幸存的,要多得多。对此,吴尔夫的表述让人过目难忘:

“只要读到女巫给人溺死,女子遭魔鬼附体,兜售草药的看相女人,甚至出类拔萃的男士背后的母亲,我想,追踪下去,必会发现埋没的小说家,受压抑的诗人,某位默默无闻的简·奥斯丁,某位将血泪抛洒在沼泽地里,或者在路边游逛,装神弄鬼,给自己的天赋折磨得发狂的埃米莉·勃朗特。”

当然,例外总是有的,但那些短暂而辉煌的时刻常常被解释成历史的偶然。此类荒诞事例,吴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旁征博引地举过很多,我可以随手再补上个东方故事:在日本文学史上,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的成功,是因为彼时的日本男贵族都在忙着学习用汉字表情达意,处在阵痛中的官方语言还无暇顾及口头文学的需求,而宫廷里的妇女仍能自由使用假名记录家长里短,于是,《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的诞生,看上去就像是捡了个胜之不武的便宜。总而言之,男人们只要醒悟过来,文学世界里的每一座城池,就又换上了他们的旗帜。

何况,人类的大部分历史时期,是不需要女人顶班的。渐渐地,连女人自己也开始相信,她们的句子是流出而不是吼出的,它们理该是缺乏肌肉力度的,理该是精致而匮乏有效营养成分的,理该是斜体的,理该在突然提高音量时变得刺耳。女性写作者承受的“危险”,不只是制度、阶级、经济、历史之类的抽象概念,不只是比男作家高得多的自杀率,而是所有这些因素和现象合成之后掰碎了弥漫在生活细节里的——它们迫使你在下笔时总在怀疑有没有忠实于自己的声音(我得承认,每次被别人仅凭文字误认为男性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窃喜一番),总在怀疑你的风格是否不够女性化或者太过女性化(喜欢标榜自己的文笔雌雄同体的,总是女人)。吴尔夫在吁求“一间自己的房间”时,试图将所有这些细节都塞进那个象征意味浓厚的“房间”里,好把女作家面对的困境一次性清算。然而,即便通透如吴尔夫,她在清算的同时,也深刻地体会到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个悖论,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悬而未决”。事实上,评论家曾经指出,愈到晚年,吴尔夫就愈是倾向于避开具有所谓女性风格的表达,愈是极端地想动摇两性之间的差别,而这种刻意,既背离了《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得出的结论,也正是所有女性写作者穷其一生都难以挣脱的宿命——尽管,写下那些词句时,她就端坐在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