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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蛇蜕及迷雾——读艾伟《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子禾  2022年01月27日00:04
关键词: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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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野中行走,猛然遇到一条蛇蜕,我们会感受到残留其上的恐惧,但随即心绪平复,因为我们知道:蛇已经走了,我们恐惧于对恐惧的记忆。这是人作为主体,面对自然物时的基本情绪模式,即反射式的,因为是反射式的,所以也是局部的,乃至表层的。

如果不停留于表层的反射式情绪,那么这蛇蜕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想,至少有如下意涵:蜕了皮的蛇已游入荒野,构成一种新旧混杂的生命,新我旧我同在,(但它于我们而言仅仅是一种想象,无论这想象多么确凿);蛇蜕是留在我们眼前的事实,它包含了我们对那种蜕变过程的想象,是可见生命记忆的附着物;此外还有,飘散在荒野中的迷雾,这是最不可琢磨的一部分,但我们丝毫不会怀疑——蛇和蛇蜕都在迷雾中留下了它们的某些部分。

这可以作为人的某种隐喻吗——许多人在痛苦中蜕变,最后用他们的新我面对荒野迷雾的又一次侵蚀?这是常态,并且可喜,因为着蜕变指向新我,意味着希望。悲哀在于,我们忽视了蜕变的另一种形态:只留下蛇蜕,最多是迷雾中的蛇蜕——蛇不见了。

2

这正是《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的主题:蛇蜕之人,以及如影随形的迷雾。就其探讨的内核及文本的思想风格而言:晦暗、艰涩,同时也尖锐强力,令人怅惘、令人颤栗——人如何是他所是?又如何是真实的?人在何种意义上是完整的?

沉入这部小说所营造的思想和情绪世界,会感到仿佛在灰雾弥漫的荒野中行走,几乎看到了无数重前世的灰影,但一个都触摸不到:它们早已成为迷雾的一部分。

卓越的小说都指向这个几乎无所不知的世界的无知间隙,因而赋予自身以存在的理由,并启发我们在无知面前保持敬畏。正是指向此种晦暗区域的尖锐探索,构筑了这部短篇小说坚硬而尖锐的内核,(并成就了它的重要性),从而呈现了一部短篇小说难得的力量感——这种力量感,让人想到特雷弗的短篇小说《教士》及《圣母的馈赠》,至少就其力度和力量风格而言:强力,带有某种荒蛮气息。

艾伟在《中国经验及其精神性》一文中说:“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相信,人不是我们习见的那个平庸的人,人比表面更复杂,人是有着伟大梦想和奇迹的。”他的志趣不在于人,也不在于表面的生活,而在于人和生活表层之下的部分,这恰是这部小说力量产生的意志之源:挖掘,挖透表层,见其纷杂幽暗的内里。

这部小说中,“挖掘”被作家置于极端情形下——监狱,即,试图还原监狱这种极端力量对人的规驯(在人及人性的层面,而不是监狱在其社会学功用层面)。其实,艾伟在创作谈《光明的文字划过黑夜,比流星更为神奇》中已经点明了他在这部小说中的寄托:“短篇小说篇幅短小,却有能力置疑貌似正确的观念,有能力使坚固的世界坍塌。”以及,“比起逻辑,我更关心的是人的复杂性以及不可规训。”这寄托十分具体,正是小说瞄准的箭靶:固有秩序(貌似正确的观念)及对固有秩序的冲撞;规驯及不可规驯。

之所以强调“被置于极端情形下”,是因为规驯实际上无处不在,这些无处不在的规驯使得规驯被自己淹没,所以我们(常态社会的人)需要借助极端情形来了解它。

3

小说的故事主干很清晰,包括两部分:

一部分是俞佩华的过去:父亲早逝,叔叔加入她的家庭,与她及她母亲一起生活。长大后成为一名化学老师,因怀疑父亲是叔叔所害,用安眠药杀死叔叔,再用硫酸销毁尸体。后结婚生子,儿子九岁时的一晚,带他去看电影。就是那天晚上,母亲在家中请道士作法,发现了被她用铁盒藏在屋内的叔叔的残骸。杀人案发,入狱服刑十七年,做玩偶娃娃。

一部分是俞佩华的现在:经历十七年牢狱生活,与她在狱中庇护的哑巴女孩黄童童告别,出狱,后观看一位剧作家根据她的故事改编的舞台剧,想兑现曾经的承诺,托前来看剧的方敏(狱警)带一个娃娃送给她以为还在狱中的黄童童。

舞台剧的内容正是俞佩华的过往故事。这个结构方式不仅仅在于完成故事讲述,将一个人的一生压缩在短小篇幅之内,更在于双重地审视小说的主题。显而易见,这结构意味着:俞佩华的过去(杀人犯的过去)和现在(规驯之后的现在)发生了并置,不是简单对比,而是通过戏剧的方式进行并置。观剧时,俞佩华端端正正坐在前排座椅上,在方敏(狱警)看来,就像在狱中参加训导课一样。规驯的过程正是规驯的结果,反之亦然,规驯是一种具备自我繁殖能力的行为。即是说,一个人一旦被规驯,就永远处于被规驯的状态中。

有深意的是,俞佩华人生阶段的并置,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可以是人生的叠加,新我旧我的叠加,可以是人生的剪接,正像戏剧一样。但都不全是,因为在这里,并置更意味着新我旧我的一种对抗(规驯与不可规驯的对抗):舞台剧开始时,俞佩华觉得演员所演和她没多少关系;而当看到剧中杀人案发,看到剧中母亲发现装残骸的铁盒晕倒时,俞佩华跑出了剧场——即,经历十七年牢狱规驯的俞佩华,被藏在她身体深处的那个旧的俞佩华击穿了:规驯没有将她升华为另一个人。

即是说:十七年之后的俞佩华,正是我们看到的单薄又惨白的蛇蜕,我们小心翼翼,而就在我们平复恐惧时,蛇蜕下面钻出了一条蛇——它瘦小,微弱,乃至气若游丝,但它在。

4

那个俞佩华还在——这就是艾伟所说的,“人的不可规驯”。

在狱中,狱警方敏告诉俞佩华母亲亡故的消息时,俞佩华头都没抬,“电焊条冒着青烟,方敏担心俞佩华会把焊枪刺入她的掌心”。十七年狱中劳改,几乎年年被评为优秀,连方敏都钦佩她的意志力。所有这些,都是俞佩华的规驯,同时也是她对规驯的反抗——使她做这些的不是某种规驯手段,不是外来力,而是她的自我意志。

舞台剧中,女主角像豹子一样扑过去掐住那位说她母亲闲话的同事的脖子,警告她再多嘴就将硫酸泼在她脸上。这是小说中的剧作家所理解的俞佩华,实际上也正是俞佩华未能被规驯的部分,剧作家敏锐的发掘了那个被规驯覆盖的人。但不可规驯,并不意味着一般意义上的强悍,实质反而是柔弱,正如小说中所写:“话说得狠,但女主角看上去很无助,她蜷缩着抽泣起来,浑身打颤。”

舞台剧的这部分,和俞佩华最后令人震惊的嘶吼构成了强劲的互文关系。舞台剧结束后,见到方敏,俞佩华要将自己买给黄童童的娃娃交给她,方敏却看向别处,告诉她黄童童不在了。“俞佩华突然面色变得狰狞,她几乎是喊出了声,告诉我,她在哪里?”——此时的俞佩华显然也是柔弱的,正像那个剧中人一样,因为那是最后的寄托,是维系一个人内在生活的最后办法。小说藏在这细节处的柔情也构成了小说的柔软之处,使人感动,那正是一种对不可规驯充满理解之同情的理想主义的柔情。

至此,那个晦暗不明的俞佩华终于被自己的焦躁(也是愤怒,愤怒于不可控的现实)之光照亮了,她因此在我们眼前确立起来,正如作家十分珍视的那样: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人不可规驯的一部分。所以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而根本意义上,它不是结束于一个结尾,而是结束于一个开始——确立了的俞佩华,她的故事要开始的地方:她将如何面对黄童童的死亡,她将如何面对已物是人非的人间,以及那个旧我新我叠加的自我?

而无论如何,这时候我们可以确信,蛇蜕中那条气若游丝的小蛇始终都在。

5

但我们还需要再回头,回头看看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规驯是如何存在的——俞佩华部分地反抗了规驯,但她终究还是规驯的产物,而这正是作家珍视的“不可规驯”的基础。

俞佩华有一天想儿子,便潜回老家藏在一棵树后面偷看,但这偷看给她的是失望。他对儿子的记忆停留在他九岁时,而显然,儿子早已不是那个九岁孩童。十七年后的儿子(以及儿子所象征的现实)如同蜕皮的新蛇,但她的记忆和情感早已无法接纳这新的。她后悔了——后悔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她知道黄童童还在,她更想黄童童,她依赖她保护的那个人。

俞佩华对黄童童的特殊感情,不仅仅源于囚犯间少见的同情,还在于黄童童很像她杀人前的邻家妹妹:都是哑巴。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否定这样一个事实:黄童童是监狱的一部分,即是说,是俞佩华被规驯的一部分——当听说黄童童不在时,不可规驯的那部分就跳出来了,似乎要暗示规驯的失效。这正是小说触及的生活中暧昧不明和变幻多端的地方:是什么规驯了人,规驯何以抵达其目的?规驯本身就是其与反规驯的博弈。

在生活层面,即便出狱,俞佩华还像在狱中一样,“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她想过改变这个习惯,但改不了。在日常生活中,规驯体现为一种生活的无意识,时时提醒着她。在南山路的玩具店里,俞佩华拿起娃娃闻了闻,“好像真的残留着她和黄童童的气息”。这可以说是一种无意识的怀念(尽管她不愿意,尽管这怀念是假借怀念黄童童而发生的),但也可以理解为:在某种程度上,监狱气息成了俞佩华的一种内心需求。

负责管教俞佩华的狱警方敏,与她相处十七年,对她的事几乎无所不知,但方敏又觉得像是完全不了解她。方敏有这样一个意识,构成了这部小说中最精彩的一笔:“那地方的人就像影子。”狱中刻板的规定性完全挤压了生活的其他形态,使生活成了贫瘠的非生活。而更致命的是,这样极具确定性的生活塑造了(规驯了)影子人,这意味着人丧失了他的复杂性,成为贫瘠的非人,成了蛇蜕。

这即是规驯中的极端规驯。但当然,俞佩华本身又构成了对这极端规驯的反抗——既是理念上的反规驯,也是某种事实上的反规驯。这正是小说之光。

6

那么,在这个事实层面,又出现了一个问题(理念可以清晰,但事实往往暧昧不明):到底哪个才是俞佩华,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有真正的她这回事吗——或者说:人应该是怎样的,应该在怎样的层面去理解人?俞佩华在狱中数十年如一日制作玩偶娃娃这件事,此时也有了极强的象征意味:对人的隐喻般的求索,制造人,制造完美的新人。

对这个问题的暗示如迷雾游动,构成了小说苍茫冷峻的底色。这一点十分明显,比如小说名——《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最后一天是确定的,但另外的某一天到底是哪一天?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不确定的晃动。人如果是多重形态(自我)的重合,那么除了当下的肉身,他到底重合了哪些部分?小说题目散发出的这种幻影重重的迷雾效果,既是对这个问题的一种象征性描述,也形成了其诗意的尖锐性。

当然,这种迷幻效果的制造,不仅仅在小说名中,更在结构和情节上。比如:舞台剧中女主角有个哑巴邻家妹妹,而妹妹(或女儿)般的黄童童也是哑巴;剧中女主角杀死叔叔,而黄童童杀死继父。俞佩华的故事,夹杂在这种互文似的重峦叠嶂中,因而虚实不明,恰似幻影重重。不妨说,这正是这部小说关于所谓事实的看法(至少是关于事实的一种隐喻):一种幻影,一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