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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毛毛》:独特的童诗,新颖而深刻的童诗
来源:浙少文学分社(微信公众号) | 杜宁  2022年01月21日09:39

习惯上,我们对童诗有一个相对固执的看法:它是简单的、洁净的和诗意的,同时是有童趣的,是通过想象的“儿童之眼”有选择地“看见”——我不认为这一习惯是错谬的,它当然包含着巨大的合理性,只是,在我们固执的习惯看法中,我们可能会更进一步不自觉地缩小,剔除,画地为牢,一点点地拒绝广阔也拒绝着深度。在这里我也想提另一个习惯,就是我们许多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习惯上把自己的读者(无论是面对儿童还是中年读者)“看低”,感觉他们只有简单的,并且极易受什么影响的大脑,感觉我们需要给他们基本知识和不断的教育,而并不曾真正地把他们当作和我们可以在智力和经验见识上平等的人:这一点,在儿童文学中表现得尤甚。是的,习惯上,我们的儿童读者似乎一直跟不上时代,似乎一些简单的、在小学的课本中已经提供的“教育意义”还需要我们的童诗作家更认真地提供一遍,似乎他们在几十年的时光里就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成长性……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在我看来我们的儿童其实远比我们以为的要聪明,真诚,有洞察力和思考力,他们的判断能力甚至敏锐过我们成年人。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和我们一些朋友对时下童诗写作颇有些不满,我和我们,希望在童诗中读到的,可能要比时下多数童诗提供的要更多、更多。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才会对诗人蓝蓝的《我和毛毛》有那么多的看重。

童真童趣,在《我和毛毛》中一点儿都不匮乏,甚至较之一般童诗更为丰盈,诗人蓝蓝为诗中的“我”链接了丰富的、敏感的神经末梢,但在表达上却努力地“儿童化”,多少类似于小说中对于人物描述的有效处理,譬如在《到底谁大》中的相互“攀比”,譬如《羊和牧羊人》中的天真想象,譬如《跟我说说大山吧》中的微小而可爱的情愫,譬如《跟屁虫》中的天然童趣,再譬如,在那首让我感触良多、唏嘘不已的《门》:“门真是神奇的东西//毛毛要是头发金灿灿跑出来/他就把麦田的光芒带了进来//毛毛要是眼睛亮晶晶地跑进来/他就把溪水的哗哗声带了进来……门啊门,/你睡觉时我想把你悄悄地挪走/背到银河的岸边/让鱼儿般的星星游进我的家里。”诗人蓝蓝巧妙地以“门”为机关,门内和门外是两个世界,而好朋友毛毛一直在带来“外面的消息”,这消息关于阳光和田野,关于雨水和溪流。在这里,蓝蓝反复地用了一个“跑”字,它既有毛毛性格里的风风火火,同时又有“我”和毛毛两小无猜、心无芥蒂的“允许闯入”,而且还包含着作为朋友的毛毛急于见“我”的某种急迫——而在几重的顺接式铺展之后,诗歌在最后一节完成跳跃式上升,让自己的想象更阔大些,更有童心意趣同时又更有新颖度一些:我挪动我的门(这里是拟人化的,是和“门”做过商榷的),让鱼儿一般的星星们能够顺着打开的门游进来。“门”由阻隔的象征变成了接纳的象征,这一转换是那么自如自然,水到渠成。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心有戚戚”:我在年幼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和这样的梦,只是我没能像蓝蓝这样表达出来,并且表达得这样好。在她的诗集《我和毛毛》中,时常会勾起我的回忆和想象,时常会让我产生“心有戚戚”的共鸣,时常也会有“她写得太好了写到我心里去了”的赞叹。我觉得,蓝蓝在她的童诗集《我和毛毛》中,也为我建立了一条“返回童年”的路,她显得真诚,质朴,却又天真而敏感。

所谓的“教育意义”一向也是我所看重的,在这里我也愿意重复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所提出的他的文学标准:越对生活有意义,越是面对我们生活中的真问题,小说的格就越高,价值就越大。我特别、特别地认可他所说的这一点儿,但,在文学中提供的“教育意义”不应是简单的判断,不应是应不应该讲卫生(其实作家早就想好了答案)、应不应该好好学习(其实作家也早就想好了答案)、应不应该听老师的话或者帮不帮助小朋友等简单议题,而是尽可能以一种直觉的、感受式的方式让孩子们体味,让他们自主地意识到问题并试图解决问题,是通过故事的、语言的表达唤起他们的理解、善良和同情,进而唤起他们的勇敢和自主意识……我认为,优秀的作家会或多或少舍弃那些司空见惯、自动呈前的“道理”,而是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交融水乳的方式暗暗地提示我们,启发我们,让我们参与到他的书写中一起面对丰富而充满着歧义的难题,进而思考思忖——童诗其实更应如此,至少,要尽可能地如此。这,当然是对儿童智力的平等性尊重,而且我也有一个特别的、略显苛刻的“要求”,希望我们的童书童诗能够“一直陪伴”着我们的孩子从童年到少年,从青年到中年,即使在年老的时候他回想起自己童年时对某本童诗童书的阅读,依然兴味盎然,依然感觉它是好的,优秀的,有滋养的,而不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大上两三岁就觉得它毫无营养和价值了……是故,我看重《我和毛毛》所提供给我们的那份内含的“教育意义”和智力因素。我觉得,它是可以伴随孩子的成长而可以在不同的年龄段“再次重读”的书。

《羊和牧羊人》, 在它所表达的童趣里面,埋伏着多重的现实和想象,它们在儿童的世界里完成着交织,并且相互渗透——画被擦除,但在孩子们的幻想世界里,墙的后面竟然能“里面传来踢踢踏踏羊儿走路的声音”,显得那么巧妙而充满想象力,接下来的“还有羊儿咩咩的叫声,/还有牧羊人的咳嗽声。”既有奇妙幻想(它延接着被擦掉的画进入到墙的后面的想象)同时又有现实针对(牧羊人的咳嗽,它表明的是现实性,是牧羊人的生活侧影),这一笔的补入使诗歌的意韵有了更丰富的向度,有了生活观察和对牧羊人的体恤感。不止于此,毛毛最后一句是另一层的提升,他在意起那些柔弱的、被驱使的羊,他在自己的说出中带出了悲悯和同情。这里面没有半点儿的说教气息,但教育意义却又是丰盈的,它唤起我们本应不竭的童心童趣,更重要的是唤起我们对不同生活的那些“个人”和“动物”的内在悲悯——别以为孩子们读到毛毛的话时毫无感受,不,不是的,恰恰相反,他们会有同理心和共情力,它会悄悄地伸向孩子们心里的那块柔软部分。而在《杨树的血》中,“我”看到遭受砍伐的树木(杨树,毛桃树,无花果树和猫眼草)所流出的血——它们“和人一样”。于是,“我小小的心疼了起来,像是要流血”:它同样唤起的是我们与所有事物之间的同理心,唤起的是我们的悲悯。而具有谣曲感的《到梦里去买》,则更有一份无法回避的沉重感,它书写着愿望和愿望的不得,书写着山里孩子生活所可能有的艰和难,以及变化的、却是可以见底的人生。这首诗,或者说蓝蓝的这一类诗,它不回避生命之重和生活之重,不回避贫瘠生活的种种匮乏,不回避疼痛感和锥心力量,而是用一种直面的方式坦然呈现,并试图将我们拉入一起面对。它是中国童诗中少有的新颖向度,说实话我最为看重、最让我感受到价值的恰是蓝蓝的这一类诗,是她在儿童文学中的独特提供:在她的《我和毛毛》中,我们可以见到悲悯、爱与深度,可以见到被我们一直忽略的现实的某种真切面影,可以见到追问和反思……而这些,又是那么恰好地包裹在童心和童趣里,恰好地具有天真和孩子气,以及易于接受。

在列夫•托尔斯泰的文学标准中,他也专门地提及了艺术性,老托尔斯泰的表述大约是“叙述的晓畅或形式美”,他认为这是一回事儿。在阅读中我也深深感到,蓝蓝的《我与毛毛》在艺术性上也足可称道,具有与她的内容书写极为匹配的“合力之美”。

为了儿童性,蓝蓝在《我与毛毛》的诗歌中尽可能地选用简洁、直接而又平和的叙说语言,它几乎不怎么用力,但时时会有灵动和闪光出现,既不在儿童阅读时“制造难度”,同时又时时让“诗的”、“敏锐的”、“灵性的”表述在诗中像珍珠一样偶尔凸显,为儿童们理解(或更深地理解)何谓诗的语言建立可能范式。譬如《红薯窖》,她写“我”跳进了毛毛家的红薯窖之后,“没有人能找到我们——/坏人不能,好人也不能。”“现在,这里只有耳朵里的嗡嗡声/是红薯们睡觉的声音。”譬如《短腿》,当“我”作为女孩生长速度落在毛毛和南沟的孩子后面,孩子们发出嘲笑之后,毛毛挺身而出为“我”解围,说“我”的腿是因为跑得太快而被磨短的,这时“南沟的孩子们都不吭声了,/低下头,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脚底板儿。”她善于在平和平静中发现,善于为平和平静建立令人会心的意外感,善于把平常化为诗性的神奇。如果我们阅读,耐心地阅读,会发现蓝蓝在她这些精短的童诗中悄然建立着层次,波折和一步步的上升,她在其中表现了令人信服的“结构意识”——我甚至觉得,这是她对我们童诗的“一大贡献”,怎么评价都不过分。譬如《羊和牧羊人》,第一层,是现实描述,墙上的那幅关于羊和牧羊人的画;第二层,是“破坏力”的出现,羊和牧羊人的画被擦掉了,等于失去;第三层,是毛毛把耳朵贴在墙壁上时的“发现”,他通过幻想为自己和“我”创造了一段羊和牧羊人进入墙的背后的路;第四层,是“我”对毛毛想象的认同和补充,这里“我”把现实的部分再次拉进来,赋予牧羊人受了风寒的身体;第五层,是毛毛对羊皮的体恤,他把爱和悲悯性做出了进一步的延展……《二傻子》,它有一个具体的表述者(毛毛)和潜在的表述者(“我”),诗歌的意韵层面在一开始就有了多重性。在诗歌的结构层面,第一层,二傻子的父亲给他买来了媳妇,他进入到婚姻中;第二层,描述高兴中的二傻子,一个人把全村的雪都扫了;第三层,他被关在了门外,新媳妇不给他开门,他本质上是被拒绝的;第四层,二傻子的哭,他被忽略的痛苦;第五层,他放走了买来的媳妇,挨了父亲的打;第六层,我对二傻子的嘲笑和忽然的难过,这一事件在儿童心理上的留痕……我们在《到梦里去买》《青杮子,红杮子》《知道不知道》中都可以清晰看到诗歌的结构性,蓝蓝善于分层叙述,步步升高;她也善于利用回旋式的复沓来回地迂回,然后在这个迂回的过程中层层加深,无论是情绪上还是在思想力上。我想我们还可以看到,蓝蓝诗歌的最后一段,往往会有一个令人惊艳的“跃升”,让诗歌的音调升至高音然后产生激荡的回旋:这自然是精心和经意的,尽管它并不显得刻意。我想,我们还可以看到,蓝蓝的《我和毛毛》大大地加入了叙事成分,每一首诗几乎可以看作是一个完整的短篇故事,这当然也是对于我们的童诗的有效补充,是她的特色所在。

“成长性”也是蓝蓝童诗的一大特色,我谈及的“成长性”具有两个方面,一是少年儿童自身的成长性,他们在心理接受和智趣提升上的成长性,蓝蓝的《我和毛毛》大抵可以伴随儿童阅读的成长很长一段时间;二是诗歌思考力度和现实关切的成长性,它来自于诗歌本身,来自于蓝蓝在这部诗集中的经意安排:在前半部分,诗歌是以简洁、明快和童趣故事为主,它非常非常易于被相对低幼的儿童所接受;而在后面部分,随着“我和毛毛”的成长则深刻度和现实关切在慢慢增加,思辨的、追问的成分也在慢慢增加,它更为耐人寻味,也更需要仔细和耐心。这种慢慢加重是我特别欣喜的部分,我觉得儿童读者(和陪伴他的父母)在敞快、愉悦地进入到蓝蓝创造的诗歌世界之后,也需要经历更多,理解更多。不止一位作家、学者曾说过“我们在少年时期应当阅读一些有难度的书”,那么就童诗而言,我们难道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深度和丰富,只能接受和提供“白开水文学”?我不认为必须这样,我更愿意我和我的孩子在他的成长中,读到蓝蓝童诗中更深层的蕴意。

(转载自《作家》杂志2022年1月第6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