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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卫东长篇小说《山河无恙》:小说里有个大世界
来源:《长江丛刊》 | 马力  2022年01月21日09:32
关键词:《山河无恙》

小说不小,总能造出大气象,只因里面有一个世界。

比起过往年代,现世的社会联系愈加紧密,孤立与隔绝是不成的,而在创作中,从特定行业找出材料,顺势切入,力求展示广远的现实图景,成为众多小说家笔底的意图。《山河无恙》这部表现当今生活的长篇小说,是杜卫东新近完成的,大健康是它要阐释的主旨。近三十万字,孕育了一个生命体:人物是灵魂,情节是骨骼,感情是血液。

从故事发展出来的小说,自诞生那天起,便以讲述的兴味显示它的力量。在这部作品里,杜卫东写了一个跟生活同步的故事——在实施健康中国发展战略的现实背景下,坚守仁心的医者与黑恶势力展开的生死较量。这里面,有战士的高远,有市侩的卑陋,有刚直的气性,有世故的做派,有青春的畅想,有迟暮的怀忆,而奋斗者搏风击浪的勇毅,尤为时代注目。

一、

小说家为他的人物赋予生命。人物活在小说里,小说也因他们而存在。

《山河无恙》亮出的形象系列,叫不忍收回视线的我们,见到容貌的真,感到血肉的热,更看到思想的多样。

青桥,中医世家出身的医学博士。祖父的遗训,打下他的思想根底:记住希波克拉底誓言,对病人负责,对大众健康负责;抵御住所有的挫折和诱惑,做一名好的医者。

古希腊医师定下的神圣医道,超越时空的距离,成为青桥的精神准则。他破译祖传的《精要汇编》,研究对抗阿片类药物依赖的中药组方,为获取参照数据,在自己身上进行药理实验,记录药物反应下的身体变化和细微感受。他的舍身践志,源于朴素的职业理想——大医之愿在于普济苍生,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意味着不惧在黑暗中负重前行,只是为了给别人撑起一盏灯。

就连“青桥”这名字,也满是蕴涵。小说中有一段主人公的话:“我的名字是爷爷起的。黄帝本姓公孙,因为长期居住在姬水改姓为姬,他有个儿子叫青阳氏,青姓应该是姬姓黄帝的后裔。……爷爷生前一直以此为荣。我们家世代为医,……我爷爷给我取名青桥,就是希望我能成为一座桥,把中医的薪火传承下去。”祖孙两个,完成了一次精神接力。当人生重心向着物质主义的生活价值观倾斜的年月,闪着光辉的脊梁式人物在小说中出现,其现实意义突破了文学界域,衍及社会。

史一兵,康太集团董事局主席。复杂的利益格局中,他以商人的敏觉游走于市场的灰色地带。极端功利主义支撑着他的心,赖以立身处世。恣意掠取社会财富,使他获得人前炫示的资本。“多少故事在江湖中发酵,发财成了他的座右铭,代表胜利的V,是他为所有想象打上的唯一标识。”亲近金钱,迷恋享乐,廉耻之心被他鄙弃,“从承包国营医院皮肤科那天起,史一兵就把它打包发给了爪哇国”。应时权变,年轻的他,一朝发迹,居然坐拥呈几何级数增长的巨额资产,傲享各种闪光头衔。丑陋的真面用漂亮的画皮遮掩着,担着的社会角色足可骗过许多人的眼睛,而不法勾当则越发起劲地干着了。由民营医院转型保健品产业,是他使出的又一招数,伎俩的阴毒与狠恶,尽在行止中显了出来,而此种创富神话,终为前进的时代所终结。主宰史一兵的,到底还是拜金观念,运命的沦落也在这上面。在市场竞逐中丧失商德、步步黑化的极品人渣在小说中出现,其现实意义同样突破了文学界域,衍及社会。

“小说本不是惩戒恶人的工具,恶人也未必因被写入小说而知所顾忌。”(郑振铎语)暴露不能成为小说写作的目的,唤起对社会现象的关注与警觉,以创造同此种行为相反的美好境界,影响和改变现况,使人的精神境界得以提升,从而推动社会的发展,才是真正小说家的唯一任务和实际追求。写出纷杂世相的真,又向着更深的一层用笔,是杜卫东的创作自觉。

史一兵的邪,反衬青桥的正。正与邪的抗衡,构成导致故事发展的冲突主线。由这主线旁逸诸多副线,而让种种次要人物登场。次要人物,也掀波澜,竟至影响故事的走向和完结。比起青桥和史一兵文学形象的凸显,活跃在两人身边的男女,呈示了多样的内心景观,作品写出了人物的复杂性。

罗凡,燕北大学附属医院院长,国内数得上的神经内科专家。这样的职业身份和专业背景,足以保证生活的优裕,而贪欲使他变成钱帛的俘虏,摒绝良知,贱卖灵魂,丧失了人生方向,玷污和叛离医生的尊严与荣耀。他做起康太集团的高级健康顾问,甘愿亏失大节,折意屈志,沦为史一兵的伥鬼。他构陷自己的下属青桥,屡次寻机下手:叫康太集团某销售部主管郑嫣隐瞒身份,化名侯小霞到青桥家做保姆,骗取信任,盗取电脑里的研究数据;把青桥安置在国医馆,让中药组方尽快出炉;在老米勒和青桥的食物中下药……罗凡滑入歧途,在于精神垮了,“他想发财的欲望是泡过水的豆子,只要温度适宜,想不发芽都难”。作为父亲,他的心绪又是缠结不清的。在女儿罗小力面前,他保留着父亲的慈爱。他会“疼爱地看着女儿,目光像一张撒出的网,瞬间就把女儿罩住了”;阴谋败露,他身心俱疲:“望着女儿凄切的眼神,罗凡的心隐隐作痛,他感受到了女儿的爱,那是照进他生命的一道亮光。没有了这点光亮,他的念想、他的人生、他的未来,就整个被关了禁闭。”噩梦醒来,仿佛将世事看清:“人生的路啊,有两条。用心去走的是梦想,用脚去走的是现实。两条路能交会,那最好;如果两条路注定是平行线,你有的选吗?爸爸也想成为一名好医生,可是按好医生的标准,累死累活干一年,收入也不见得比医院门口卖烤白薯的那个老头高多少。”他陷在精神的泥淖中,退不回身了。灵魂演变和躯体衰老发生在一段段流走的时光里:“罗小力看着失魂落魄的父亲,猛然发现,他的鬓角上几乎有了近一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也细碎而稠密,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记录下岁月的流失与无情。……望着他的背影,罗小力一时觉得有些陌生。印象中,那个挺拔、健硕的身躯已经消失在时间深处了;现在映入眼帘的,分明是一个略有些弯曲的老人背影,没有了以往的生命与活力,没有了过去的追索与坚定。”不义之财一旦和命运发生关联,人生中更重要的东西会被无情褫夺。害命的阴影下,罗凡同世界的告别,仅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覆着浓浓的悲剧色彩。他用尽一生在物欲之海中挣扎,身后空空荡荡。

严婷婷,康太集团副总经理,史一兵的心腹:找来北漂女曲静诬害青桥的,是她;把郑嫣派到青桥身边卧底的,是她。这样一个偏离正途的人,却非蛇蝎心肠——不动声色救了青桥命的也是她。这种行为冲突,并不限于表现人物的复杂性,而是包含更深的用意。心怀秘密的她,在史一兵面前“永远恭顺有礼,恪守着一名下属对上司的谦卑与分寸”,她的追随与奔忙,似不在钱财上面。这种距离感并非无端,疑谜直到最后解开,令人瞠目结舌。借着明朗的人物关系和已有的情节基础,铺陈,演绎,一个悲情故事便在情理之中。

卢那察尔斯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同他所有的主角,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的血,在他们的血管中奔流。他的心,在他所创造的一切形象里面跳动。”作家把笔下的人物当成自己的孩子,竟至自己也进到小说中,去充某个人物。在《山河无恙》里,同样能够看到这种创作情境:杜卫东的思想和情感始终跟人物在一起,心理描画虽少,但因贴着人物来写,使其“现身纸上,声态并作”(鲁迅语),栩栩地站立着,活动着,犹可感受鲜活的行为主体的胸中浪涛。

他的笔,是一根尖针,刺入人物的深心。

二、

小说中,所有分支情节都和主线相系,它们的布设,关联着戏剧化冲突的整体性。

冲突是叙事文学的中心。冲突制造悬念,悬念引领情节,是情节的眼。全知视角的传统叙述模式下,具体情节在线性推进中错综地展开。《山河无恙》结构的完整性、布局的合理性,将鲜明的设计感植入阅读体验。悬念的设置,像机器上的零件,各就各位,又是和人物命运紧连的。“用得其当”这一条,大抵是做到了。

街心公园突发车祸:外卖小哥驾着摩托车疯狂撞来,化名侯小霞的郑嫣救下柳若兰,博得信赖。真相是“那个外卖小哥是康太找的武打替身,为制造这一惊悚事件,几次到实地踩点演练”。

地产商青子翔因拖欠工程款犯愁,上潭柘寺烧香许愿,甫入山门,遇一青衣和尚,捻珠唱偈,暗示他借钱免灾。真相是“青子翔是从潭柘寺回来后,才决定向史一兵伸手的,那个青衣和尚莫非是托儿?”事实证明,他的猜疑是有根据的。

青子翔的创融置业公司签署借款合同,对方是史一兵的康太集团。借款期定为一年,史一兵却写为13个月。严婷婷不解其意,史一兵含笑未答。合同签好,青子翔的妻子柳絮“举起高脚杯,透过杯中的苏打水,看到史一兵的脸是变形的。随着酒杯的移动,那张脸忽而拉长,像是一具马面;忽而变宽,如一只狰狞的螃蟹。她的心头涌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后面风波乍起,史一兵决非宅心慈惠,而是阴鸷黠狯,诱人误中狡计。

悬念因冲突而生。严密的逻辑关系下,每个悬念都是情节链上的裉节儿,抽掉一个,作品就塌去大半。把一切组织得严而无隙,少不了艺术手腕。

情节的推展上,悬念须有来路,有着落,人物命运、故事走向方能得到交代。前后衔接得准,贯串得妙,很似接榫的技巧。照此来看《山河无恙》,呼应效果的好,可说前置伏音,后发异响。

黑格尔所称“各种目的和性格的冲突”,表现为不同社会力量的对立与争斗。这一切,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了,全部情节深刻折映了生活的真实。

延展作品经纬的,是柳若兰和老米勒的情感交集。时序跳转,思缕未曾断裂;年光迁流,心意依然相通。敷设这条副线,形式上,使情节架构具有多维性,从特定视角标示故事的时间向度;内容上,在怀恋和追忆中,向岁月寄放深沉的情谊。不同国度的两位长者,在回溯中仿佛触摸到当年的一切,依稀看见昔日的彼此,并发现过往生活中深含的意蕴。记忆是刻在人生旅途上的印痕,向前行走时,不可忘记自己的根永远留在从前。“过去是我们唯一可以生活的地方,是我们唯一可以找到我们所寻求的自我的地方。”(梅特尔·阿米斯语)杜卫东显然感悟到这一点,便以艺术的书写安排小说人物的行为,让穿过连天烽火,站在和平阳光下的她和他,从模糊的往事中领受这种清晰的意念。着眼人物的心理关系,感情依凭的深与厚,使情节根基更实。

把小说写长,技术难度多在结构。汪曾祺谈小说,讲了一句话:“我想用另外一个概念代替‘结构’——节奏。”我是赞同这个意思的。结构未必决定节奏,至少影响节奏。在《山河无恙》里,悬念密加排布,情节迭起涛澜,文气流贯,排奡而来,波流那般一阵紧似一阵地向前涌,推进是很快的,结构因之简净而无伤缜密,作家的艺术功力可见一斑。

三、

沈从文论小说家的郭沫若,称其“把创作当抒情诗写,成就并不坏”。小说的抒情,多靠描写实现。一片变幻的光影,一抹炫美的色彩,一阵轻浅的声息,一种朦胧的神情,素描画一样绘出小说的风景。成功的作品里,好的叙述与对话,可以同样看待。换一句话说,宣情的作风,无妨用在人物的行与言上。对于文体意义的专心寻求,使小说家也爱散文和诗。

且把眼光停在小说的第九章。青桥走进九龙山陵园,在青连山墓前凝神聆教,消解心底的悒郁。悄默的林间,生者与逝者袒心相对。祖孙二人,忆想悠悠往事,青桥回到梦似的童年,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而青连山的话,更戳向冷峻的现实,静听的青桥,悟出了三分禅意,七分哲理。声声低语,轻风中飘响,在心头一遍遍震着。涵泳其境的我们,宛若同他一道倾听:

青桥:是的,童年时光,为什么想起来那么美好?

青连山:那是因为你现在开始面对人世间的挫折了。你在中医的世界里陶醉得太久,没有留心看一看世间的风景,太过完美的人生会让灵魂飘渺无根。

青桥:爷爷,我……

青连山:你知道,金木水火土对应人的肝心脾肺肾。《黄帝内经》据此将整个华夏民族分成五个类型,每一个种类都有特定的性格特征、身体状态、情绪表达方式,外在的体现和内在的精神相互关联。五行人的善恶你没有体味过,就不懂得怎样处方用药;人生的艰难你没有经历过,就不懂得医人心病。下医,拔出人苦,拨乱反正;中医,调气行神,安神达志;上医,是要平天下的。你可知道,天下苍生有多少吗?你能开一剂药方,解除天下苍生之苦吗?

青桥:我执着于中药组方,就是想为天下苍生解除痛苦。您不是常说,利众者,即执天意吗?

青连山:可是你做到了吗?如果知行合一,就不会遇到点挫折便嗒焉自丧。

这段超越时空的对白,闪着诗剧的光焰,几可成诵。它顺着心理线索和情感脉络一气写下来,是生命的思考,是灵魂的追问,语极挚切,真情烘得心热。小说家是“最能用文字记述言语”的人,对于实际生活而言,他拓出一条能将寻常思维导向崇高理想的现实路径,则与哲学命题确立了某种联系,作品的理性价值得以从情感角度获得显现。

小说家大可运用独享的创作特权,为人物设定精彩的对话和恰当的动作。阅读者欲了解决定人物命运的情节进展,就不能不回到对话与动作本身,从中看出端倪。萧伯纳所谓“人们渴望的是好的对话”,可算至理,并已由这部小说的示例来确证:情节的发展,不是依赖较强的动作性,而是人物语言,凭此建起角色和事件、场景与环境的联结,缔构第二现实。我对新创作的小说,阅读有限,旁人是不是也这么下笔,不大知道,我只从这个浓情段落,看到杜卫东在叙事技法上的创造。他凭此写出了人物的心。

青连山的教诲,“像一把熨斗,熨平了青桥心中的皱褶。走出陵园,他满脑子的雾霾已经被阳光穿越,射出的光柱,筑着灵魂可以随时栖息的绿巢”。几笔叙述,因了情感的支配,带有明显的散文化特征。这样的笔墨,把人物的明朗心境表现得恰好。

散文化的段落和字句,仍如一地碎金。

——几十年后,老米勒兴奋地等待跟疗救过自己的女军医柳若兰重逢,他的思绪飞回朝鲜战场。这时“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着,那是时间流逝的节奏,是历史走过的足音”。相见的一刻,“柳若兰真诚的微笑,像金达莱花一样在老米勒眼前绽放。时间是一个沙漏,漏掉了成千上万的日子,留下的是沙金般的回忆”。

——在柳若兰家,老米勒表达了对中医的情愫,使其深宏的内蕴得到诗意的诠释:“如果懂一点儿中医,就会感到它像天使一样守佑着你。生命将不再粗糙、潦草,甚至会因为一朵花的绽放而欢喜,一缕风的吹过而叹息。因为你知道,天人合一、适者生存,这是大自然在向你做出某种提示。”

——青桥被停止行医资格,陷入痛苦,“怨恨像冬天的迷雾一样升腾,渐渐遮蔽了心中的山水”。

——青桥误服药后,公安局的来电消释了他的恐慌,“他像一只在山谷中盘旋了太久的鹰,经历了太多的风雪雷电,他真的想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上好好休整一下”。

比喻、象征、移觉、摹绘等修辞手法的交叠运用,丰富了情绪表达,强化了心怀摅吐,创作旨趣为之愈明。

写到动情处,叙事和描写,常常拆不开。汪曾祺“在叙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笔触叙事”,经验之谈。强烈的抒情性,突显小说的美学特征。将情感黏附于故事上,杜卫东好像暂且放下写小说的笔,来做着散文与诗了。

“出现一种社会问题,就会出现一种描述这一问题的小说。”(梅特尔·阿米斯语)大健康领域的情形,杜卫东着意观照,细心体贴,用一支叙述的笔,将所感、所思、所爱、所憎放进长长的篇幅里,成为小说;而这小说更向生活贴近,或者说简直把身边人、身边事移到故事里来。他一面借取出现于现今生活中的事实,一面对存在于周围世界的流行元素(公众人物、生活实景、网络语言等)做出选择性应用,令新事物攻入旧脑壳。凡这些,皆印着日常的痕,笔调自然是写实的。客观化的描述,完全致力于再现眼前生活的实状,使虚构形式中的叙事愈能近真,自含一种亲切意味。

题材既是现时的,历史沉淀的过程必短,不易写得深刻,对现实的新鲜感之外,越需作家思想的透力,方能使描述的文学图卷带上实足的精神含量。杜卫东以他的创作做出了确定的回答。

“山河无恙”四字,意境雄远、恢阔,取作此部小说的名字,甚得风概,引出的旧事彰示着历史维度,一场现实博弈竟隐含着昨日况味:清末,青桥的曾祖为让吸食鸦片者祛除成瘾之苦,广搜民间药方;哈尔滨傅家甸鼠疫突发,波及外省,他又亲赴疫区,煎制汤剂救治百姓。沪上的《神州日报》创办人于右任闻之动容,以自己珍藏的一幅林则徐墨宝相赠。小说的收束,落在这上面:青家后人把卷轴缓缓展开,“在上午的阳光映照下,在温暖的春风中,露出了林则徐笔锋雄劲的四字草书:山河无恙”。

这最重的一笔,廓开了文字的新境——人物、情节、感情,瞬间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