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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军旅作家曾剑《山河望》:展现有笑有泪的当代军校生活
来源:北京晚报 | 曾剑  2022年01月14日15:35

《山河望》 曾剑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山河望》还原了一段朝气蓬勃、有笑有泪的当代军校生活。湘江边上某炮兵院校迎来了新一批学员,他们中有“许三多”一样沉默而坚韧的李大林、聪明爱说风凉话的王正君、有情有义的周善仁、自卑胆小却不失真诚的赵多等。三年战友成兄弟。在火热的军校里,他们一起学习,一起训练,一起分享秘密,一起接受考验,其中有奋斗和追求,也充满困惑和烦恼。“有了军校的青春,心里就永远有了家国和山河”。他们意气风发地步入军校,更加义无反顾地奔赴辽阔山河……

2018年9月,老大不小的我,进入北师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学位,住在鲁迅文学院老院区。某个夜晚,我梦见了李树茂。他是我军校同学,我们一个班,我们曾住上下铺。我们关系很好。我们军校毕业后二十多年,其间有过两次同学聚会,我恰逢有事,未能前往,他也未曾到会。我与李树茂,军校毕业后,便一直未能相见。电话联系也少。

在现实中,少有联系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已然忘记,一种是,把他放在了记忆里。李树茂,是在我的记忆里的。

那个梦境,朦朦胧胧,我记得不太清晰,好像是他同我说话,我没有理他,伤了他的面子,他红着黑红的脸,尴尬地笑。我夜里常只拉一道薄纱帘,让窗外的灯光或清晨的阳光柔和地照进来,我不喜欢把屋子里弄得黑漆漆的,令人窒息。那天梦醒时,清晨阳光透过白色的薄纱照进来,房间里像梦幻般不真实。我不理李树茂,自然也不是真实的。我不可能不理他。军校几年时光,我们一直在一起。其间,有过两次班排人员调整,我从十一班到九班,后由九班回到十一班,他也是,他还当过我的班长。在军校里,我俩从未分开过。

梦里的事,总像是真实地发生了。我有了愧疚,觉得我不该那样对他。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早饭后。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吧。梦见他,是想他了,抑或是他想我。

电话打过去,是空号。我执着,越是联系不上,越是想联系。我便在我们中队同学群里,问他的电话。一位同学说,他换号了,换了很长时间。他把新号发我,我再打,依然是空号。

两个号都联系不上。我并没往坏处想。我觉得,现在人,换个手机号,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李树茂军校毕业后,分配到边防,后转业回老家,在陕西靖边县公安局上班。靖边属于榆林地区,恰好我榆林有文友,我就让他打听一下李树茂,告诉李树茂,我很想他,希望要来他的新电话号码,或是让他给我回个电话。那个朋友,本事挺大的,他找他公安局的朋友,半天就回话,不过,声音很低沉,他说,曾老师,很不幸,李树茂已不在人世,他离开快一年了。

我只觉头顶外飞来一个晴天霹雳。

我愣在宿舍里。我拉开薄纱帘,阳光涌进来。我凝望高远的天空,一切那么真实,这不是梦境。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正值盛年,应如他的名字:枝繁叶茂。

天妒英才,令人扼腕痛惜!

湘江风吹悲声起,黑石铺镇愁云飞。遥想当年,我们从祖国各地,来到长沙黑石铺炮院。那时,我们豪情万丈,那时我们激情满怀。那时我们挥洒汗水,我们编织梦想。我们由陌生到熟悉,直至成为兄弟。

那时的李树茂,与我们一样,是那么年轻、快乐,不知疲惫,对未来充满期冀。那时的李树茂,淳朴、厚道、仁义。他对我帮助很大。那时候,中队常进行内务卫生评比,我考学前是后勤兵,有些方面没训练出来,比如军被,叠得像个发面馒头,内务常扣分。三个月强化训练期间,清晨的时光是那么宝贵,每个人都那么忙碌,李树茂却多次帮我叠被,有两三次,我的被子经他整理,还获得加分,这一改我在中队领导眼里作风“稀拉”的印象。开学之初,三个月强化训练(考核期),作风“稀拉”不是小事,遭受退学,也不是没有可能。某种程度上讲,李树茂“救”了我。

我投桃报李,帮李树茂洗过几次衣服,革命的友谊自此结下。

李树茂皮肤略黑,发迹靠上,略胖,动作不像我们那么敏捷。他看上去比我们略大,我们都很亲切地叫他老茂,我有时也叫他一声“茂哥”。军校不许称兄道弟,我偶尔这么称呼,口随心至,觉得他有兄长的胸怀和气魄。一次野外用餐,中队送饭。各班的饭菜都打好放在两个铝盆里,吃到一半时,李树茂起身,想去添菜,走近,看一眼菜盆,又折回来。菜盆里的菜,已经不多了。他的这个细节感动了我。他像兄长一般,知道谦让。

很多次,李树茂喊我“曾剑”,我走过去,问什么事,他说没事。然后看着我笑。他逗我乐,冷幽默。

我与茂哥有数次“肌肤之亲”,那是在学院的大澡堂里,我们互搓后背。我那时一百零八斤,特别瘦。一次,我帮他打香皂,手行走他胖而不肥的后背,心生羡慕。我说,你这一身肉,真福态。他笑而不语,算是默认。哪知人生无常,这“福”,在他年富力强之时,戛然而止。

军校毕业考试,我射击没过关,留下补考。羞愧、悲伤、对补考充满恐惧,我几乎要崩溃。去单位报到时间紧,同学们急匆匆各奔东西,李树茂也不例外。走前,他安慰我:没事的,不要有那么大压力,不是有七天补课时间吗,你认真听老师讲。放心,补考都能让过。

那时候,我是多么需要安慰啊!

给我一个拥抱之后,他走了,道声再见,我没想到,我们却自此没能再见。

我其实一直是想见他的。只是我觉得不急,时间有的是。

2017年8月的某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一听是他的声音,我特别兴奋。他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我问他过得怎样,他说,好着呢。他的声音并不很洪亮,我没在意,他是陕西人,说话从来带着很重的鼻音。

当时我正驱车去抚顺,是不适合接电话的,而且我刚拿到驾照不久,是新手,不敢多聊。我说,我在开车,晚上给你打过去。

下午采访,晚上去一个农庄吃饭、聊天,忘记给他回电话。我没想到,那次短暂的对话,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声音。现在回想,原来那个时候,他就重病在身。可是,他竟然不告诉我。他告诉我,我一定会去看他。那次电话,他欲言又止。他是有什么托付吗?他明明早就病了,却偏说“好着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情感不轻易外露,困难埋在心里,凡事为别人着想,就像那次野外用餐,一看菜不充足,他悄然退到一边。

2018年春节,我给他打电话问好,是空号。我想他是换号了,就没多想,以后再联系吧。直到在鲁院的那个夜晚梦见他。谁知一梦醒来后,得到的是噩耗。

我懊悔,我捶首顿足,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去打探他,让我们怀着美好,想象着他依然“福态”地活着。

然而,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李树茂,我们的老茂,我的茂哥,他走了。往事依稀,泪眼蒙胧。

靖边县偏僻,与内蒙古搭界,而李树茂所在的派出所,更是偏远。因为偏远、偏僻,位置特别,警事多。说是回到了地方,其实比在部队还忙。时常值班。好不容易赶上休息,常有突发警事,他只得前往。工作压力大,吃饭不规律,休息不好,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镇,一待就是十年,从民警到派出所副科级中队长。他积劳成疾,得了肝病。他爱人让他申请调回县城工作,他拒绝了。他说,总得有人守在这儿吧,都想着往回调,这儿谁守?

他有病,却一直拖着。那天早晨,他吐了一口血,去当地一家医院检查,已是晚期。医生开始给他输血。他是跟着家人走进医院的,之后,他没能再走出医院。2017月11日,这个悲惨的日子,茂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眼望窗外,看着高远的天空。老天不公,我恨不能抓块石头打天,来发泄我内心的悲愤。

茂哥就这样走了,带着他对人生的眷恋。他走了,他的孩子失去了慈爱的父亲,他的妻子失去了温情的丈夫,我们失去了有情有义的好兄弟、好战友!

我不能自已,把李树茂离世的噩耗,告知我们原长沙炮兵学院九中队的领导,并在九队微信群里发布了这个消息,同学们自发为茂哥的两个孩子捐赠爱心款,以资助他们上学。2018年9月11日,受我们原九中队领导委派,我和另一位军校同学荆福运为代表,远赴李树茂家,将爱心款35205.20交到他的两个孩子手中。“3”,代表李树茂的妻、儿、女三人,5205.20,意为“我爱你,我爱你”。之后,我们在李树茂家人的陪同下,到他的坟前祭奠他。我们给他敬了酒,献了鲜花。茂哥的坟地在镇郊离他工作单位不远的地方,那一片树林并不茂密,坟便显得孤单而荒凉。我的眼泪涌了出来。逝者为大,我跪在茂哥坟前,三叩首,想说几句话,却是泣不成声。荆福运声泪俱下,表达了我们全体九中队的意思:一是祝李树茂一路走好,愿好安息!(我们知道他并没有远离,他一直在等我们九中队的兄弟们送他最后一程)二是请他放心,我们九中队一百四十多个兄弟,会时刻关心关注着他的儿女,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在他们困难的时候,我们会鼎力相助。

我爱茂哥。我们九中队每一个战友都爱他。我相信他在天堂,一定能感知这份爱,他被病痛折磨的心,会因这份爱而得到抚慰。

青山垂泪,大地含悲,流水呜咽,飞鸟哀鸣。茂哥走了,他音容犹在,浩气长存。茂哥永远同我们在一起,他从来就不曾消逝,他只是暂时离开。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怕烟味呛着我们,到某个角落抽支烟,很快,他会熄灭烟头,回到我们身边。

我等着他。他喜欢抽烟,从不抽烟的我,为他准备了烟。我太难受了,我等他过来坐一坐。我喝茶,他抽烟。我们说话。我很想他把那天电话里他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说给我听。

早在五六年前,我想写我那段军校时光,那段时光对我很重要,改变了我的命运,但同时,我觉得故事平淡。我们是炮兵学院,清一色男性公民,没有感天泣地的爱情故事;和平时期,非特战部队,非特殊岗位,很难出彩。我想,这样的生活,写出来,一定是平淡的,“平淡”二字阻碍了我,我迟迟没敢动笔。

那次祭奠李树茂回到鲁院,我七天没写东西,眼前一直是他那座孤零零的坟。七天后,我放下我写了一半的小说,开始写他。我写他,写我,写我们的军校生活。当然,这是小说,有虚构的成分。不过,即便有虚构,作品依然是真实的——情感上的真实。

小说最初命名《黑石铺》,发表于《中国作家》2020年第8期。感谢《中国作家》,感谢十月文艺出版社,让我的茂哥,从我的记忆里走出来,走进我的文字。

茂哥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