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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论传奇、志怪、武侠、江湖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读舒飞廉的《阮途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一石  2022年01月10日14:27

我对平江不肖生、王度庐、还珠楼主、古龙、王小波以来的武侠传统没有飞廉熟,说实话,不很熟。

当代的新武侠世界,究竟有多少人还在营造、支撑?因为缺少一个合适的氛围和环境,这个问题我也很少关注和探讨过。读了飞廉的新作《阮途记》,有一种生命翻腾侠气纵横的江湖依然在汹涌的新鲜感。这些故事那么自由自在,和人们习惯上江湖、武侠的套路不太一样,现代小说关于生命肌理和内在解析塑造人物的方式引领着着《阮途记》里九个武侠世界的叙事方式,这些多样的叙事法,给读者的总是别样的吸引力。

书的封面上说,书的内容是“飞廉的江湖奇谈”,为何取名《阮途记》,读完后到没觉察书名的来头有何特别之处。书中九个短篇故事,环环相扣,又各自成局,九篇故事的第五篇,正好是《阮途记》,书名可能因此而得吧。折中的,自由的,闲谈的,这样更能和读者之间建立起一种阅读上轻松自在的联系。

书中九篇故事的主人公并不很多,只有三个,洞庭湖底走出的隐侠赵文韶精通易理,来自世外桃花源的风雨万剑袁安心中因一个执念而纠结,赵文韶的继子张竖身上聚集了某种命运的承接,三人的经历或多或少都和唐传奇里《柳毅传说》的故事里引着柳毅跳到洞庭湖底去见龙女的柳毅井有关,站在柳毅井的江湖世界和跳入柳毅井之后由人化龙的志怪世界,影响着每个人物对自我、生命和自由的理解和追求,由此拓展出不一样的人生。

读完这九个故事,厘清故事、人物的相关脉络,我到觉得书名叫《龙宫记》更为贴题,但《阮途记》这个名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到像是一个不世出的名字,便于时间的筛选和辨析。

《阮途记》的九个故事是飞廉组的一个如九玲珑一样的迷宫,原本九个故事是可以组成一个完整故事的,但是飞廉引入的世界太深远、太广阔、太奇幻、太武侠了,如果时间、空间都拥挤在一个故事里,就要不断布局深织。一本《阮途记》可能就要变成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那样,排成一整座书架,要几十本书才说得完。

比如第一篇《浮舟记》,故事开头,落第书生赵文韶从夜色里走出来,回到寄居的归元寺,一个幽暗漫长的夜晚又要和平日一样悄悄度过。故事开头自然是要发生断崖式的落差,一个洞庭湖中君山岛上的强盗头子要以别样的方式把赵文韶引到柳毅井旁,赵文韶一点没有意识到,他将化龙,他又将浮现于江湖,从一个落地书生,转身成为名动江湖的一代隐侠。他身上的骨血连接着曾经在汴河边上戏弄过板桥三娘子的祖父赵季,他还要教授那个从强盗寨主的儿子变成继子的张竖,教他学文习武,教张竖学会由柳毅和龙女传承下来的“春水刀法”,以便将来能够驱遣屠龙刀,去走近皇帝,得一个自己人生的大抉择。

第二篇《洞庭记》的主人公是隐居世外桃花源里袁安和葛晴夫妇二人别离的故事。夫妇二人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他们在洞庭湖上的波涛间驭舟而行和化身人形的湖底乌龟纵酒高谈,如果人物内心的张力和矛盾的线索更多元一些,或许这样动感十足的情节到更具惊心动魄的画面感,读的时候,很奇怪,想到电影《神奇四侠》。洞庭湖中心的君山岛上,有既是长辈又是朋友的惠能师太,这个忍了三生等一人的师太,尘缘未了,在《木兰记》里会发现她等的那个千古不朽的才子并非是个痴念于他的情郎。这个时候,她到为一件焦心事,要袁安和葛晴夫妇来帮她送一个聪明伶俐佛骨自成的小尼姑去走一走江湖,斩一斩小尼姑身上缠绕的世缘。袁安和葛晴夫妇的心事,是平常见惯的夫妻之间理想和家园、爱人和江湖两难选择的纠葛。葛晴的心愿是和袁安隐居桃花源,过与世无争儿女绕膝恬静美好的生活,袁安的心不安是江湖执念是师傅秋水老人和师叔未央生念念不忘的金竹寺。《洞庭记》里有不少关于龙的故事,篇幅之多,我初看时觉得搅浑了故事简明的节奏,便跳跃着看过去,后来读到《龙宫记》,才发觉《洞庭记》里藏着的伏笔,重又到过来读司马飞廉《龙的故事》,整本书的趣味背景,因为这样龙的故事的收束与总括,龙宫一次次建立又一次次成为废墟,催动起一个武侠的江湖、志怪的丛林,风平浪静,又烽烟再起。

第三篇《金驴记》不知是不是飞廉向着金庸《倚天屠龙记》里华山论剑光明顶的致敬。这一篇的主角张竖,还有另外一个主角黑驴,都是妙人妙物。张竖年方十九,一路读书精进,已经到了进京赶考的年级,赵文韶根据易理的推算,传信给野葫芦寺里守护屠龙刀的方丈,江湖第一高手空山老和尚,屠龙刀也该到了现世寻主的时候。在赵文韶和李芸两口子送张竖上路赶考的时候,空山老和尚也发起了一场野葫芦寺论武争天下第一的盛会,于是,未央生、木剑客、海德格尔、胡塞尔、薛不离……唉,我原本以为的江湖是个东亚的江湖,这里的江湖有地球那么大,看的人眼花缭乱,不免失笑。打斗论武的过程煞是激烈有趣,张竖用“春水刀法”驱遣屠龙刀,与得了空山老和尚传功的黑驴一起,赢了天下第一剑客未央生的风月之剑,然后人驴一体,中状元,又放下可以杀皇帝的刀,骑驴行天下,好不潇洒快活。他说给死皮赖脸要跟着他的小尼姑的话我很喜欢:一个人手里有了屠龙刀,就有了选择,有了选择,就有了自由,有了自由,就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知哪个有眼光的导演来拍一拍这篇《金驴记》,高潮迭起,不会担心有冷场的时候。

《林语记》写了袁安的朝露之剑初成,离开师傅秋水老人的万木草堂,由崇宁山中出来初次游走江湖的故事。他和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丫头彭彭的相遇,就像郭靖离了大草原和江南七怪,第一次遇到黄蓉的情景。为了彭彭,为了初识爱情不染尘,他仗剑杀了文丞相的小儿子邓小闲。刀光剑影之中,袁安的夺命奔逃,躲避当朝神犬薛不离的追杀,要在后续故事《渡淮记》里细细呈现。《林语记》写的是清纯美好的爱情,不掺一丝杂质,两人纸条上的留言留来留去,颇有些现代人网恋的样子。但一往而情深,终还是要相忘于江湖。读《木兰记》时,惠能师太向千年花妖舜华谈起她的三世孽缘,其中第一世,让我想到《林语记》里淳朴泼辣的彭彭。

《阮途记》的核心很奇妙,让人想到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集《万火归一》中的一篇《南方高速》,那是一篇行在路上,不断谈论,然后故事的内核就像洋葱一样抽丝剥茧地展开在读者面前,时间和空间都是处在一种奇妙动感中的写作法。故事里,赵文韶隐居江湖已经有好几年,在这样雪封四野的隆冬,他正要去往崇宁山会一会袁安,同已经化龙又成人的赵文韶一样,袁安也是那个有资格穿过柳毅井化龙的人。他在武林镇的酒肆里巧遇了同时去寻袁安的桃花源里出来的女子葛晴。两人同喝的崇宁山出产的茶叶的细味让葛晴和赵文韶聊起家常,因相识而同行。《阮途记》中的雪隧之行在中国小说里,我印象中还是头一遭。这种隐秘的大雪下面隐藏的世界,仿佛仙界,又仿佛异途。奔跑在雪下隧道的世界里,他们在母女相依为命的浮玉一家里小住,又遇上杀人越货的雪盗雪狼雪狐两口子的生死,他们像两个抹去性别的知心朋友一样的倾谈,赵文韶的心事望着天空,葛晴的心事埋在雪地里,没有出场的袁安在深远的地方,没说一言,却搅动起两个人的心事。雪中世界的叙事,让《阮途记》轻盈飘起来。

《渡淮记》说的更准确一点是《金竹寺》,心意翻转,故事的情节接着翻转,男人的义气混沌,女人的柔媚婉转,味道节奏都很古龙。袁安在江湖世界一直都是搏命,他的春雨万剑本身包含着仇怨与血腥,他对武技的执念,可能和他的师傅秋水老人一样,总企图让一生的心血能够不灭。不像他的师叔未央生的风月剑那样,世俗欲海与虚无之境的张力同时达到极致,便能催动时光轮回。与追踪术和内力独步天下的神医之子薛不离相比,袁安的春雨万剑还不到火候,再加上紧随薛不离的一帮江湖鹰犬,袁安只有夺命奔逃的份。袁安试图藏身师叔未央生的未央园,只是贵为天下第一剑客的未央生也怕薛不离的恐吓,不舍他花费无数心血建成的未央园,还有如花美眷好相伴。未央生的爱侣商玲珑,是文武双绝的美人,她在送别时,道出自己“金竹寺”前寺主的身份,给了袁安避往最后的藏身处“金竹寺”的指引,那个道出自己身份,交给袁安开启“金竹寺”信物玉扳指时的气氛,哎呀,有点暧昧,这种暧昧的气氛里,倒映出袁安的样貌,杨过一样,多少女子忍不住迷思又生爱啊!淮水边上的断崖,是一条已到终点的绝头路,薛不离带着人马早已在路的终点布下蜘蛛大网,要把袁安这只灯蛾一网兜住。只不过,爱情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人的软肋,薛不离再厉害,也没想过要防跟随自己的“玉蜻蜓”唐秀姑的剑,几乎要无情地杀死自己,唐秀姑最终又因为爱而不忍。这样玄妙的故事以前就活在古龙的笔下,骗了多少痴情的年少的纯情女子来献身。袁安进入金竹寺,故事的意境便从巨浪进入幽静的玄关里,舒缓,恬静,幽密,暧昧。金竹寺的现任寺主风七娘,夺命奔逃的苦情男袁安,让金竹寺里似乎凝固住了时间逐渐热气来,一时间,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春光无限。这些写法也是古龙惯有的,原本有些油,飞廉写出人之常情,到干净。现实里重庆到真有一个金竹寺,也有一个关于金竹寺里刚竹变金坨坨的传说。武侠世界的金竹寺,却是袁安站在柳毅井旁的一场抉择,是要跃入深井,由人化龙,还是把自己一身的武功传给那神奇的一株金竹,然后埋骨在金竹寺的泥土里。风七娘的心思和葛晴一样,而袁安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出来。

《龙宫记》很像一部架空的建筑史,侧影说的自然是中国。飞廉在文后的补记里说,写的过程参考了张钦楠先生的《中国古代建筑史》。《中国建筑史》我只读过梁思成的,之后的中国建筑史写的应该比前人越来越完善了。《龙宫记》的章回体,翻到这一页还是让我哑然,中国古典武侠的写作基本都是章回体,算是中国古代流行小说的基本样式。对于试图写成“大陆新武侠”特色(飞廉在他2014年由三联出版社出版的博士论文《射雕的秘密》里提出过这个概念)的《阮途记》,《龙宫记》对于武侠世界的书写,到有些从头叙说的味道。八仙试图在洞庭湖底建龙宫的企图,试图复兴在唐末惊变后在湖底已成一片瓦砾的废墟。不再有龙的世界该多么寂寞!因此,那个写了《龙的历史》的飞廉说:“没有龙,也要造出龙!”已经化成龙的望舒,已经变过龙的柳毅,看法各有不同。望舒相信运气与努力,相信建立起这个龙宫的意义,虽然她知道,这龙宫对真正的龙并无意义。柳毅已经和龙女龙族相处惯了,龙宫毁灭后,他随龙族居住在火星上,因此他对人的运气和努力不再抱有幻想,但他也知道人心的苦处,也体谅一颗龙心的无奈。

《木兰记》一篇更像志怪,不写武侠,但因为其中人物,像跋扈的土匪,痴念未消的惠能师太,结尾拐角转出的张竖,《木兰记》在飞廉看来显然也是发生在武侠江湖屋檐下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用这样的心思,《木兰记》拥有了武侠史在中国文化里最广最深得的时间尺度。飞廉新武侠的写作显然有更广阔更自由的写法。九千年的木兰花妖舜华,触及的是中国文化自神话时代开启的时间的天花板,人与龙的神秘关联也与这个时间段紧密相关。《木兰记》一篇是小说为体散文为身的短篇,我写过不少植物,勾勒过的植物世界多种多样,像《木兰记》这样的写作手法,也是少见,以神秘主义作博物演绎的写法,一根丝线,一头牵起中国古典文化的源头,一头牵起自然博物的世界,是特别值得学习的。洞庭湖中君山岛上无色庵里惠能师太的三世身,在九千年的木兰花妖眼里,只是一瞬,但在惠能师太的心里,人生的盘亘,命运的麻线,让她等的绝望了,心底才有绝念于红尘的佛缘,在每一日诵念佛经的虔诚意识里,原以为一颗佛骨就要聚光而成,但等来那个饮了君山银针,依旧转身别离的苏子,文中出现“东坡”二字也是让人一惊,这是飞廉给与惠能师太的浪漫与深情了。那个杭州问药的秀才,人生在跌宕里快意的绚烂,还有诗才的不朽,已足以与花妖的岁时比肩,师太眉角挂着的一滴清泪,也算是她的凡尘之恋对她向佛之心的告别了。那个得了生命自由身的张竖,骑着他的不同凡俗的黑驴,正经过木兰盛开的山坡,他在时间里生变经历的道道身影,都与一个叫舜的人合为一体,木兰花妖在这个五月的黎明禁不住满树花开,她对着曾手植木兰树的那个人微微一笑,隐身形于白雾时,藏起了木兰花香里飘向张竖的一丝多情。

《驴皮记》像是《阮途记》这本书的一个契子,那个心藏大道,对富贵荣华也看得淡然的赵文韶,他的命运江湖的源初,还要上溯到他祖父赵季那里。赵季何许人也?只是许州地界上读过一点诗书,可怜父母双亡,靠着做一点葛布生意养活弟妹的小伙。从汴州往西通往洛阳的汴河边上,自从意外发现了似妖非妖的板桥三娘子荞麦饼子的秘密,心头的好奇就再也难以割舍,在他心里,那个周游天下的心愿,因为筹划了一个收了板桥三娘子的神奇法子,在他的心里重新复活。他以狸猫换太子的手法,让把别人变成了黑驴的三娘子本人也变成了一头供他骑乘的黑驴。好个赵季,这一手法真是非同寻常,这几乎就开启了人欺负怪的历程。赵文韶的祖父很不简单。飞廉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法,让这个赵文韶的祖父一把手硬生生掌控住了《阮途记》整本书。《驴皮记》更深远的一个传统,除了来自唐传奇薛渔思的《河东记·板桥三娘子》,我还到看到了另一个西北用驴皮制作的皮影戏的艺术形式,所谓的当代新武侠,就是能用任何有营养的材料做成武侠这部大戏的丸子,有古今中外的,有天地上下的,有神怪仙妖的,都可以用浪漫的自由的任性的义气的武侠世界拢在一起。

《阮途记》里的武侠是什么?武侠从中国人的心里生成,就是生命在天地万物中间的一次龙游。柳毅井,洞庭湖,君山岛,都算是这趟龙游的借用了。人生的悠游快意,终还是要自己去开拓出一片江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