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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静《清歌》:故地时间的琥珀项链
来源:文学报 | 李蒙蒙  2022年01月09日23:55
关键词:项静 《清歌》

英国女作家琼·艾肯曾写过一篇童话故事《雨滴项链》:北风为报答琼斯先生搭救之恩,送给他女儿劳拉一条神奇的雨滴项链。自那之后,每年劳拉生日他都会送上一颗雨滴吊坠,每颗雨滴都赋予劳拉一种神奇的力量。比起故事情节,童年的我对雨滴项链纯净梦幻的样子进行了诸多想象。在阅读项静的短篇小说集《清歌》时,幻想深处的那条雨滴项链不时闪现——作者对故地“傅村”的情思与凝视,好似一条细细的项链,串起一个个“玻璃晴朗、桔子辉煌”(北岛语)的故事吊坠,我分明看到,这故事项链有着穿越时间的、闪着永恒辉光的琥珀质地。

把书写“傅村”当作一种方法。《清歌》是项静在精神故园上的一次返魅之旅。小说里虚构的傅村,是她盛放回忆与想象,对抗遗忘、放大微尘的乡土故地,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她不仅想用一种绵密的语法去表现那里的生活——物质、人情和农耕社会的日常,更想书写的是他们的精神世界——“让人活着的那种无形物”(《清歌》后记)。

故而,《清歌》里的八个短篇故事在傅村有限的空间形式里,膨胀着它们的时间边界,由记忆里的人物再去寻找回忆里的记忆,由此争取它们的生存空间,因此在每一个由时间松脂包裹的故事琥珀里,我们所看到的故事面貌不是凝滞的,它自有生命力与可能性。

在《清歌》里,项静以书写傅村作为一种方法,对此时此地与旧时故地的生活经验和记忆作深度凝视,将风物、传统、伦理、情感、气味、小人物与他的记忆,借由现代知识与理性的烛照,又返归本地事物,在重构乡村生活的书写中获得超越性的审美质地,以期将这行将消失的空间,在其他地方“找到重新聚集的可能”(同上)。

有意味的结构形式。《清歌》自有其结构与逻辑。集子里的第一个短篇《清歌》由乡村教师刘老师这样一个“外来者”闯入傅村、看似“融入”、疏离、离开无返,再由傅村的孙太太、梁莹在刘老师的追悼会上回忆、反思刘老师与傅村二者之间的关系与影响,在视角转换与互看、当下的回忆与旧时的在历之中,为傅村勾勒出一个轮廓与总貌。

它交代了傅村所经历的历史与时间,和我们生活的乡村故土并无二致;但空间上,我们得知,傅村整体搬迁了——“傅村人都跟插花似的搬到大社区里去了”,“梁莹挽住孙太太的胳膊,就像回到消失了的傅村”。

傅村搬走了,傅村的壳丢了,它的魂还在不在?因而,第一个故事告诉我们,接下来的这些与傅村相萦绕的故事,是写作者想在时间的炊烟散去前,将飘荡在傅村里的那些风度与精魂留驻、还原或重塑。

第二个故事《壮游》颇有“等待戈多”的色彩,独居的老太刘月清在暮色已至的村道旁等待孙子梁帆回来。她的儿孙都早已离开傅村,她拒绝了儿女们让她一起过去住的邀请,独守着老屋、记忆,还有她作为“神婆”的“床帮神”“老祖宗排令”念语。借用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的那句“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可以说刘月清的等待自有一种抵抗时间、距离与挫败,抵抗情感稀释的悲壮。

《宇宙人》里哥哥马山的灿烂明朗如流星划过马林的天际,点燃了他对诗意与远方的向往、对命运与庸常的反抗,但马山的意外离世让马林理解了“心事浩渺连广宇”,看清了自己的角色与责任,放弃坚持,走向人生海海,淹没于芸芸众生。

如果说《壮游》与《宇宙人》讲述的是离开与守望的故事,那么《本地英雄》与《三友记》讲述的则是留在这里的人,如何在日复一日的沉闷与一成不变的偏见里有滋有味、倔强坚韧地生活,正如令箭花在自然中粗粝生长、灼灼其华。他们是把鸡毛蒜皮熬成热腾腾鸡汤的本地英雄,是超越现实生活的英雄主义。

尘埃里小人物的烟花绚烂。《清歌》里写的都是小人物,一如光束里密密麻麻的尘埃,在属于他们的时间光束里“越界欢腾”。项静笔下的小人物如烟花拔地而起,“照亮拥挤的人群、萧瑟的枯树和低矮的房屋,空中的景观跟城市没什么两样”。

《本地英雄》里,令箭这个人物让人印象深刻。值得一提的是,“本地英雄”的篇名与《清歌》封面上白底蓝字呈现的“玻璃晴朗”篇名呈现出矛盾的关系,也能让人感受到项静对于这部作品的珍视与犹疑。在梁宇与何林充满现代理性空间感的关系映衬中,令箭的情感绽放直白、真实、热烈。“玻璃晴朗,橘子辉煌”,在阳光下的玻璃里,我们都能照见自己。离开傅村的马山、大伯、叔叔,活在傅村人的注视与想象里,为傅村的人们带来过远方生活的多彩幻梦,又都以不同的悲壮呈示着命运的无常、抵不过时间距离的亲情之殇。

而留在傅村的人们,电影放映员马林和村医——方元、振国、信运,虽默默无闻,但他们的梦想也曾有过高昂。他们认真生活,寻找着向上的可能性,在庸碌的生活里找寻着超越现实的一点光亮。正如电影放映员马林的梦想是拍一部真正的电影,身残志坚的信运抓住机会当村医、写文章,人们眼中失去了“配对权”的振国中年再婚,用尽气力爱家人,甚至这爱在他死后以保险赔偿金的方式延续。

《清歌》付梓了,关于傅村的一些故事暂时完结了,但被记忆留住的傅村还在那里。小说里告诉我们“傅村”在山东,但项静并没有将地域特色凸显,有时还将其刻意消泯,例如她会让傅村的人说“晓得”这样不太属于山东方言的口语。在故地时间的琥珀项链里,我们能看到项静的故乡、我们自己的故乡,还有那消失了的令人难舍的一切。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项静还会继续为这串琥珀项链加上故事吊坠,一颗、两颗……就像北风先生为劳拉送上的一颗颗雨滴吊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