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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怀宇长篇小说《风吹稻浪》:令人亲切和感动的乡村叙事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胡平  2021年12月31日14:45

反映摆脱贫困奔向小康的许多创作中,扶贫工作队或扶贫干部的形象往往不可或缺,多成为主角,而王怀宇新著长篇小说《风吹稻浪》(载于《中国作家》2021年第2 期 )中,贫困村庄的农民们却是自强不息,依靠集体的努力改变了家乡面貌,在奋斗中成长起一批新时代的新人,这使作品显得别具特色也意义深邃。

“扶贫先扶志”已成为常用俗语,以长远眼光看,国家采取必要扶贫措施固然重要,但若要使贫困地区永久摆脱贫困持续走向发达,则需要当地群众树立牢固志向,依靠群体智慧,不断更新观念,发挥自身优势,才能开创光明的未来。而文学作品,正是以塑造人的形象影响人的精神世界见长,所以《风吹稻浪》处理的主题抓住了脱贫题材创作的一种根本。

王怀宇太熟悉农民了,才能如此敏感地觉察到乡村的症结。与外来采访者不同,他回到乡里,体验到的东西远为细微复杂。他发现,自己与过去的老同学变得陌生,难于沟通和交流,是多年来的闭塞使他们之间拉开思想上的差距,这是城乡差距,更是文化意识上的差距。从那时起,作者就在痛惜这种隔膜,想通过作品帮助他的老同学们,也帮助留在农村中的乡亲们跟上时代,摆脱贫困,摆脱观念上的落差,获得全新的生活方式。可以说,从一开始,王怀宇便站在了不同的高度。

不少作品中,改变乡村面貌的主要举措是取得新思路,开创新产业,但在《风吹稻浪》中,我们看到,年轻主人公江春燕始终坚持的仍是“风吹稻浪”的水稻生产。一方面,她是“保守”的,继承了父辈终生只种“良心稻子”的传统;一方面,她又是革新的,吸收先进科技理念,试种新型抗碱和高产的有机水稻,百折不挠,终于获得成功,也从根本上改造了盐碱大地。她的故事令人感动,因为她不仅以新兴观念带动农人转变命运,获得富裕,而且执著于农民的本业——谁能说现代化中国不需要农民也不需要农业了呢?农业仍是立国之本。令人感动的还有作者,从作者的选材和构思中,我们能感受到他对农民、农业和那片黑土地的深厚依恋,它来自农家的血脉。

这样一个“白灰村”面貌的改变,的确与村里一批年轻农民们顽强发育的文化意识息息相关。他们大都是高考落榜生,被甩落到正规上升空间之外,不过他们毕竟高中毕业,文化素质已经养成,仍未放弃对心中理想的追求,相互勉励,坚持不懈,终于分别取得令人称羡的业绩。江春燕学到了母亲的手艺,钻研剪纸艺术,在全国农民美术展览中获得金奖,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吕文龙热衷农民画开发,组织成立农家艺术社,后在农博会上令白鹤农民画大放光彩,使白鹤成为示范基地。吕文凤爱好诗歌、散文、剧本创作,进入县文化馆,作品被省剧团选中。李芒种在文学创作上逐渐打开局面,诗歌在省级正式刊物上发表,一度被调进县文化馆,后与吕文凤合作,创作了一部有关家乡巨变的电视剧。他们都没有离开家乡,没有脱离家乡的建设,又都依凭家乡的文化特色,发挥自己的才华,开辟出富有前景的文化产业。显然,在王怀宇眼中,改变乡村落后状况的根本希望是一代代精神和文化面貌不同的新人的成长,他看得准确,也看得很远。

总览全篇,小说最大特色是书写得真切而平实,处处显示生活的本色,甚为可贵。凡此类创作,最易落入的是浅薄浪漫主义的窠臼,从热情出发,将生活进程描述得一味摧枯拉朽,高歌猛进,而在《风吹稻浪》中,所有人物的经历都是坎坷不平的,脱贫致富过程充满艰难曲折,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人生与现实的真相,能够唤起读者由衷的同感和共鸣,获得打动人心的力量。

江春燕也许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吸引了不少男子的目光,而她似乎从未对爱情寄予过高的期望,对自身的处境清醒看待。她先与刘二岗相恋,刘考上大学后寄来的信件被刘父扣押,使两人关系不了了之。后被彭永刚追求,她勉强相从,又因彭出轨导致离异。金卫国对她一片痴意,她终不动心,郑大民的返乡又使她心中升起涟漪。实际上,倘若她当年考上大学,爱情机遇会很不一样,她高考落榜只因母亲受伤带来影响,此后她便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改造盐碱土地的努力之中。她给家乡做出的贡献,从另一角度看,是以个人命运的坎坷为代价,难以十全十美,但正由于此,她的形象分外可爱,是个令人同情爱怜的时代先锋。能把楷模式人物写到这种程度,为作者的贡献,值得许多同行借鉴。

李芒种是乡村文学青年的生动代表。他遭遇多次退稿仍矢志不移,从作品零星见报看到希望,入选省级青年作家进修班后更踌躇满志。读者读到他被县文化馆调入时,本以为他终于修成正果,却想不到他这时为感谢馆长出事,失去工作岗位,此后靠拉赞助、跑广告、做辅导维持生计,又被判刑。他是有才华的,但才华不保证一帆风顺,一脚踏空仍可导致连遭失意,使人们感叹人生的曲折。他后来重返黑土地,加入合作社,和大家一起培育有机水稻,继续从事业余创作,这个结局也是出乎读者意料又叫人信服的——直到小说结束,他也没有成为大作家,发表轰动一时的作品,当然,他的前途仍难以估量。读者喜欢这部作品,很大程度上由于作品不写超人,只写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中的人物,他们就在我们身边。

小说情节发展至篇末,昔日吃穿两愁半温饱状态的白鹤村已颇为改观,演变为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可是作品并非以皆大欢喜结尾。面对痛哭流涕争取破镜重圆的彭永刚和小悦悦,又面对心中酸楚的郑大民,江春燕内心纠结难受,犹豫不决。小说最后一句写道,她“不知道自己还要遇到多少难题,但她知道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于是,皆大欢喜又转向了新的生活课题——这里,作者不仅是为了给作品留下悬念,更是为了回到生活常态的表达——一切还在发展之中。仅凭这个结尾,便体现了小说的纯文学品质。

还应该谈到,小说中的诸多人物,身上都或多或少保留着偏远乡镇民众的一种可贵品质,即相对纯真和朴实。作者不仅通过这种刻画凸显了那些少受污染的农民和居民的特色,也流露出作者对故土乡亲们的欣赏和钟情。江春燕的父亲一辈子只种不上化肥的水稻,吕老倔坚持免费为村民提供乡村小书屋,影响了年轻人的道德取向。赵馆长惜才李芒种,主动为他安排工作岗位,还瞒着老婆将仅有的四千块钱存款取出帮李应急。民警纪晓东对于李芒种的违法行为毫不容情,被李打昏后,却没有依仗权力报复,而是体谅李的处境,放他一马。甚至在村中地位优越的金卫国,也没有采取压迫手段对待江春燕,到底还是尊重了她自己的选择。书中种种类似写照,来得自然贴切,并不让人感到异样,缘由它们发生在一个经济不发达地区,那里还遗存着淳朴的民风。落后地区,并非一切落后,是作者忠实于现实生活的笔端,使小说呈现出异样而丰富的色彩。

王怀宇写乡村,是入木三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