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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莉:海岛守望者
来源:《长江文艺》 | 鄢莉  2021年12月22日23:25
关键词:海岛 林森

自古以来,孤悬海外的海南岛在人们心目中是美丽而神秘的,显示出“天涯海角”般孤绝的地理属性和边缘的文化气质。与大陆的长期文化隔离使得它很难拥有自己的文学传统,文化名人贬谪于此留下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的喟叹,仿佛只是为“文学荒岛”印象留下了一些零星注脚。

然而时至今日,海南岛有幸拥有了一批土生土长的书写者,其中小说家林森堪称为年轻一代的领袖和翘楚。他立足海岛,以一种守望者的姿态,在碧海蓝天、琼崖椰林中拓展着文学版图,还原了一座自然景观、人文积淀丰饶,传统赓续与现代激变共存,既古老沧桑又活力蓬勃的大岛。在《海洋是作家待开垦的蓝海》一文中,林森曾明确表达,“作为一个生活在海南的人,面对茫茫大海,我时常会有一种‘孤岛情绪’。在我成为一个写作者之后,我更想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我自信有一天肯定会以海南岛为主角,写下岛屿中人的情绪与性格,也写下这座岛,或者说,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就是人物所生存的一座小岛以及海南岛。”

从流放之地、孤独海疆到被近代文明所唤醒,再荣升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又蜕变为国际旅游岛和自由贸易港,海南历经千年沉寂与百年震荡,自然与人文都是一种多元化、多层次的丰富存在,其中还遍布着未被文学所涉及的处女之地。身为纯正的海南作家,在运用本土资源和经验的问题上,林森需要十分小心谨慎,更加妥善地处理好“熟悉”与“陌生”的关系,不至于将其浪掷或滥用,或者作表面化、肤浅化的处置。

过去,许多非本土作家也曾利用过海岛资源,不乏一批趁着下海热潮前往海南的逐浪逐梦者,然而在他们笔下海南更像是淘金圣地和冒险家乐园,而绝非是乡土和家园、自我心灵栖居之地和祖先灵魂安放之所。林森的优势在于,一是他生于斯长于斯,这使得他拥有根深蒂固的海岛情结,对海岛与海洋有一种天生的迷恋;二是在他接受文化教育和获得个体经验的年龄,正好与海南进入急剧变化的转型期产生重合,锻炼了他的思考力和判断力。加之他的文学天赋与努力,于是他能够以更宏阔与独特的视角,去审视脚下的这一方热土,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中,在自然与人文的融合中,展开独属于他自己的纯度极高的地域叙事,去探究神秘海南的前世与今生,完成他将“一座岛”写成小说主人公的承诺。“碰撞”就是他在书写海南时一个十分明显的出发点,这中间有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碰撞,有传统渔耕文化与现代商业文化的碰撞,有原住民文化与移民文化的碰撞,甚至还有中华传统文化与世界文化的碰撞。林森便在这反复的碰撞中,找到了他审视和观照海南的绝佳角度,探索出了书写海南的一条与众不同的自我秘径。

2018年广受好评的中篇小说《海里岸上》可以说是林森创作风格走向成熟的标志性作品。小说以“海里”和“岸上”作为两个分割的叙事空间,对照和互现了海岛过去与现在、传统与现代的两种生活方式。代表岸上的是商业气息浓厚的海边小镇,以海产品交易和文旅产业打造出虚假繁荣;代表海里的则是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渔民们曾经祖祖辈辈依赖它养家糊口。在“海里”,年轻的老苏带着船员,靠着古老的罗盘和一本《更路经》冒险遨游,而在“岸上”,年迈的他却只能眼睁睁看到以往的生活一去不返,古老的传统正在被资本变现为看得见的经济利益。本期转载的《唯水年轻》可以看作《海里岸上》的姊妹篇,是作者在时隔三年之后拿出的第二个重要的中篇。如果说《海里岸上》的故事是在“海里”和“岸上”的平面空间结构上展开,那么《唯水年轻》则是以“水面”与“水下”为垂直坐标,并以之喻示着代际上下的传承关系。小说中写父亲因为曾祖和祖父两代人葬身大海的惨痛经历,阻止“我”踏入大海,而“我”却由于对大海的迷恋终于成为一名海下摄影师,并在曾祖母去世之时替家族完成了从“龙宫”捞取陪葬品的仪式。

正像前面所说的,在两个作品中,林森以多重碰撞为抓手,利用时空的自如转换,将丰厚的文化内涵、犀利的批判意识和贴切的文学想象注入题材,从而远离了平庸地域书写的陷阱。在描绘海岛现世图景时,避免了那种旅游风光片式的风情描写;在向历史纵深处探勘时,则拒绝了那种一般传奇性的历史叙事和家族叙事。他所营造的是丰富而多维的,具备多重审美意义的海岛与海洋一体的世界,而绝非是普通意义上的“地方志”文学,或“乡土文学”的海岛版本。

此外,从两部作品中还可以看出,林森小说是充溢着浓郁的海洋气息的。以往,深受大陆意识影响的传统作家们很少将笔触伸向海洋,即使写,也多少带着一些从大陆眺望海洋的“窥看”潜意识。而真正的海洋气息,那不仅仅是海洋元素的堆砌、海洋经验的罗列,而是非土著岛民很难把握的,唯有经过土生土长、长期浸润方才流露出来的海洋的韵味。与之相联系的,是海岛居民对海洋的认知和理解,那是一种混合着热爱与恐惧、冒险精神与敬畏意识、依赖性与不安全感的复杂心理。因为大海衬托了人的渺小,“大海养人也埋人”,“船太小,海面和天空太大,风暴无常,吞噬一切”。就像《唯水年轻》中的父亲对海洋的态度,有“他对自己无能的不甘,有对我水性太好的嫉妒成恨”,“可即使这样,大海的诱惑在他心中也未全然熄灭,他对海水如此痛恨,又在某种想象中,做着征服大海的梦”。这种令生活在稳定大陆上的居民很难理解,也无从模仿的深层心理机制,可能就是林森所说的“孤岛情绪”,也是“岛屿中人的情绪和性格”,被他在作品中隐晦却深刻地传达出来,成为彰显他海岛写作辨识度的特征之一。

本刊今年9期转载的短篇小说《往东直走是灵山镇》是林森另一篇值得关注的新作。这个短篇写的是海南岛上的小镇生活。小小的灵山镇是岛上众多小镇的一个缩影,它虽然永远比繁华的市中心慢半拍,却也在商业和房地产业的推动下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更让“我”神伤的是,在海南1988年建省之后,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座游乐园,是“所有海南少年人的梦幻之城”和“海南岛上的迪士尼乐园”,然而现在当“我”去那里寻找过去的记忆,看到的不过是一片破败的废墟。小说很巧妙地展示出海南的另一重身份,它除了是旅游胜地还是国家改革开放的实验田,游乐园乍兴乍衰的命运正从侧面反映了它的发展历程。从中,作者很可贵地将他的个人经验与现实境况相结合,将海岛小镇真实的图景和命运,以怀旧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成功呈现。

林森说,“作为生长在海南岛上的作家,更担负着迎风拓荒、驾船缓缓驶入深海的使命”。我们看到,年轻的林森正在以一种执着的姿态经略着他的海岛世界。他在熟悉的地点上展开文学想象,因为没有太多前辈经验的束缚,反而能够飞翔在更为开阔的文学空间。又因为他在海南文学序列中的新兴一代的身份,他所正在进行的,不再是历来本土文人所做的,将大陆文学经验借鉴和复制到海岛,并试图融入文学共同体的努力,而更像是海岛文学在冲破大陆文学的影响,求得自身表达路径和发展空间的一种尝试。

海岛守望者林森,未来可期,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