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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中的“老实人”难题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刘诗宇  2021年12月22日21:38
关键词:崔君

崔君是“90后”作家,我很在意她会用什么方式处理近二三十年的人生变化、社会变迁。这也许不仅反映作家的个人选择,更可以看作文学和社会发展史的一个注解。

《冰淇淋厂冬天在干吗》(以下简称《冰》)让我想起“60后”作家余华的长篇小说《兄弟》,它们都写原本情同手足的姐妹/兄弟,如何在时代和环境的变迁中分道扬镳。《冰》中的唐小甜和“我”,一如《兄弟》中的李光头和宋钢,代表着两种差异鲜明的形象。

唐小甜天资聪颖相貌出众,但躁动不安,想着征服世界却又浑然缺乏学历与资本。“我”略显木讷,但按着乡村——县城——首都的求学路,一步一个脚印。当人生只有学习、成长、嬉戏的单行道时,两人是分享一切的好朋友;当花花世界敞开大门,无数正确或错误的道路等着她们选择时,两个人性格上根本的差别,让她们出现隔阂。与《兄弟》中老实不知变通的宋钢异常悲惨不同,《冰》中是嬗变的唐小甜最后负债累累,生死不明。她搞过餐饮、做过直播,最后成为投资界的“韭菜”,骨子里的不安分让她成为时代的浮萍,最终失去了立足之地。虽然关于《兄弟》的评价两极分化,但这样的结构设计本身没有问题,让世道与人心互证互现,一直就是现实题材创作的经典手法。

《冰》与《兄弟》的不同,“90后”与“60后”的不同,引我思考一个也许很重要的问题。

曾几何时,小说突然不再是属于“老实人”的世界。在这里,油嘴滑舌、杀人越货、背信弃义、离经叛道的人们占据了舞台的“C位”。而老实人的命运属实悲惨——他们身上缺乏文学性,在作家的笔下显得庸庸碌碌,缺乏魅力也缺乏思想性;从现实性角度看,他们又是失败者的代言人,更难引人关注。这种现象其来有自,“新时期文学”出现之前,当代文学史中有太多正面的、甚至“高大全”的人物,压抑许久的作家和文学需要“透透气”,需要从另一个角度,省思那些尚属空白的主题和领域。但是这一前一后、一正一反,属实在历史的大循环里形成了同构的关系,“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在这样的结构下,当代文学史为今天的作家留下一道难题,即如何在“正”与“反”之后,寻找一种“合”,以写出真正属于自己、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

从这个角度,《冰》中唐小甜与“我”的形象设计是有趣的。如果故事时间倒退十年二十年,唐小甜很有可能像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里的女性那样,留下一番“作为”;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当唐小甜或陈金芳变得越来越多,她们那种“草根英雄不问出处”的女性传奇很可能难再唱响。她们不乏聪明才智和行动能力,但“资本”的缺失在社会阶层已然渐渐固化的时代里显得更为致命。此时《冰》中的“我”重新浮出历史地表,踏踏实实,从自我积累、自我突破性的工作中(“我”从事的文学编辑、文学创作工作)实现人生价值,而不是在时代的“风口”中反复横跳,靠掠夺、剥削他人取得成功。

曾经小说中的“老实人”形象面临文学性和现实性两重困难。在《冰》中,“我”俨然不再是世俗层面的失败者,现实性层面的困难似有解决的端倪——当然,还仅仅是端倪,《冰》中的“女一号”仍然是唐小甜而不是“我”。小说后半段,故事背景转为城市,“我”在叙事中的比重明显增加,但故事的焦点其实仍在唐小甜身上,最后为小说划上句号的,是唐小甜的自杀,而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重大转折。

如何书写“老实人”肯定是个庞大而艰深的难题,对文学创作者的创作能力,以及社会、经济、历史学角度的学养构成巨大挑战。《冰》的后半段与余华《兄弟》的后半段有些令人遗憾的相似之处,当写到城市与当下,写到合租、吃播、年轻人的聚会、恋爱时,作者的笔调明显变得有些“浮”,在书写乡村和童年时那种既扎实又灵动的感觉很难延续。我想这都与“老实人”问题背后牵涉的庞大背景、知识谱系有关,这不是一两个作家创作中的问题,而是今天大多数文学创作者必须面对的问题。

《冰》中有许多闪耀着才情的细节,比如唐小甜家的厨房曾经烧毁,母亲怀疑有人作梗,遂展开“长达半月的骂街”,唐小甜“被妈妈吩咐提一只铜盆,妈妈骂一个段落,她就击打一下。铜盆瓷实,洪浑声响在沉寂的夜晚里弹来弹去”;而时隔多年,唐小甜告诉“我”那次纵火其实是自己造成的意外,于是每当母亲“诅咒放火的人不得好死,生孩子没屁眼”,唐小甜都无地自容。又比如一群年轻人在公园里玩“天黑请闭眼”,路过的老年人好奇又不敢靠近,以为这群人是“传教”的。这些精彩的细节本身都足以支撑起独立的短篇小说,如果说上述的知识、经验问题,是在时间中可以慢慢解决的,那么这些纯粹属于文学和虚构层面的“灵性”则从根本上决定了一个人能否成为优秀的作家。

到了文章最后,我想还是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冰淇淋厂冬天到底在干吗?就我所知,旺季搞生产、淡季搞研发,周而复始,厂商们尽量“不闲着”;但若淡季实在太长,也只能停工放假,“冬眠”至旺季再来。

我想文学创作亦是如此,笔耕不辍很重要,在阅读、观看、学习、体验中“搞研发”也很重要。也许某一天,文学没人读了,或人们觉得读文学没有意义了,又或者文学突然接不住现实投掷的难题了,以至于文学的“淡季”扑面而来——那时文学家们应该有停摆、调整的勇气,以及静待“旺季”再来的信念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