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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晓威:我看巴音博罗
来源:《长城》 | 于晓威  2021年11月25日09:24
关键词:巴音博罗

我最早认识巴音博罗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诗人。

那是三十年前,我在认识他之前,其实是先从朋友嘴里听到谈论他的名字,这个名字跟某种热情洋溢、肯于帮助普通和未成名的作者有关。他那时候扶持和推荐了许多作者的作品发表,我时有耳闻。

真正认识并跟他有了接触,是多少年后的事。我们一起成为辽宁省作家协会的签约作家。给我的印象,他那时候比较活跃,嚣张,留长发,有诗人特点,爱喝酒,每每聚餐必激扬文字,同时,哪怕在比较正式的文学座谈会上,也发言犀利,每有独见,不落俗流。又因为我俩同是满族,居住地又比较相邻,自然对他多了一份亲近和关注。视他为兄长。

巴音博罗有满族人的直性子特点。印象最深的一次,某年(他那时也就三十来岁吧),本省搞了一个近年作家群体成绩展,玻璃柜台里展示的是一干人等的著作,墙上挂的是他们的各种获奖证书,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大家翘首围观,但有些获奖证书,明显有山寨版奖项之嫌,名头挺大,其实不过是花样枕头。大家心里窃窃私语,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在看而已。霍地,巴音博罗从人群中挤到前面(原来他也一直在人群的后面看),一只手从墙上挑出几个证书,啪啪啪分别甩到地上,嘴里嚷着:“这都是什么鸟奖,它们只配在地上呆着!”

这印象我二十多年不忘。我当时觉得,巴音博罗不仅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老师了——只有名气大的人才敢这么做。另外,他也用这种狷介的行动教诲了我,虚荣之心与荒唐之誉,不如不得。

我不懂诗歌,但是这不妨碍我们的交往,何况他的诗歌在文坛早有定评。后来又看到他写随笔和散文,其思想和内容,以及在审美法度和气韵修为上,多了一层沉淀和内敛,我很喜欢。再后来,又看到他发表不少小说,甚至还获得过《北京文学》的小说奖。这些都足够令人艳羡。

我俩一年能通几次电话。但也就是通通电话而已,基本上没什么实际内容要说。这种通话的形式就代表它的本质意义,即,朋友还是要多来往。突然有一年,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他说他要辞去某职务。这么重大的事情,他在决定之前跟我说,我觉得这是对我莫大的信任和亲近。我当时就劝阻他,并且问他为什么。他说没什么,就是想轻松些。我知道,这个所谓“轻松”,不是体力和精力上有多么消耗,他是想在心灵上轻松一下。或者说,是在生命的概念和观念上,在“存在主义”的私性角度上,做一次解脱。我在再三确认他是出于个人心灵上的原因后,感到释然,于是不再劝阻他。是啊,好多年前,我在偶然接触佛经的时候,知道人间际会和机缘的道理。树木破土而出是缘分,花朵凋谢落地也是缘分。一切的一切,只不过归为四字:缘分到了。说“缘分到了”不是指缘分结束,而是缘分开始。既然“缘分到了”,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之后,好多年没有再见巴音博罗,因为不经常在一起开会了。去年还是前年,我忘了,当时我正在一个嘈杂的场所忙着什么,巴音博罗给我发来微信语音,啰哩啰嗦地讲些什么。因为我的手机信号不好,也因为身边嘈杂,我几乎听不太清他说了什么,但是又担心有要事,不能不认真倾听。后来,我终于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说他在办公室收拾旧的物品,发现了十多年前他亲手装订的一厚本作品剪报,因为他多年来有个习惯,只要在杂志上读到过哪篇他喜欢的小说,就从杂志上撕下来,单独保存成册。今天他发现这里面有他当年保存的我的某个中篇小说,就又重读了一遍。他说一大早,他重读了两篇小说,一篇是村上春树的,一篇就是我的这个。

他给我拍来了保存的作品图片。我当时很感动。连我都要把这个小说忘了,他还如此珍惜。这也让我再一次确认,巴音博罗后来不断地写小说,不是兴之所至,抛开我那篇不值一提的拙作不论,他对小说是有着长时间的潜心研读和准备的。

随手,不知怎么,他还给我发来一张他拍的在办公室窗台养的花卉的图片,我仔细看了,那是许许多多盆栽的多肉植物,仪态妖娆,旺盛而有静态的侘寂和禅意。这使我怎么也难以跟印象中曾经那么“嚣张”的巴音博罗联系起来。

我的耳边不断响起巴音博罗在语音开头说的那句话:“我今天早晨六点钟就醒了,发现天气这么好,于是我一想,还是早点到单位读书吧!”

我想,这就是他多年来的生活状态吧。

巴音博罗多年来一直坚持画油画,而且是极其认真地在画。我在他的油画里看出属于他独特的调子,以及炫丽而大胆的用色方式。他的绘画充满了后现代主义意蕴,画面节奏跳跃,但是思考质地永恒。你会感觉,他有一种很奇妙的能力,好像能将最不相干的两种事物——最幼稚的童话与最庄严的圣经融合在一起,将传说与现实融为一体,将过去与未来融为一体,也将心灵与肉身融为一体。

就如同,我手边他的这两篇小说新作,《另一个人》和《会流泪的鱼》。在第一篇里,他以最平实的语言,讲出一个最多义的人生玄机。我们从中似乎可以窥见加缪《局外人》的哲学意象或者是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关于“虚影”概念的阐述,也或者是,罗兰·巴特对着自己某张童年照片所说的:“我有时候看着他,仿佛不认识自己。”在他的这篇小说里,表象与现实进行了重叠,经验与思想也进行了重叠。这就是人的生活时间。而在第二篇小说里,巴音博罗借用会流泪的鱼,讲出了一个时代的隐喻。它的叙述路径仍旧是“重叠”。人与物的重叠,现实与历史的重叠。只是这重叠里,有时候隔着巨大的深渊。这种深渊就是人性通往愚昧的坦途。他的小说,一方面有着马塞尔·埃梅似的幽默与平实的叙述,另一方面,又具有着罗贝托·波拉尼奥似的荒诞和机智,他使事物的“能指”变得虚幻,同时又使意义的“所指”成为现实。

前几天,巴音博罗携夫人开车从外地专门来到我所居住城市的工作室小住了两天。我们朝夕相处,彻夜谈天。但是不论谈什么,我吃惊地发现,巴音博罗变化非常之大,他不再像以往我印象中那么愿意指点世事,纵横臧否,语调激扬了,多了许多沉静和内敛,甚至是平和与包容。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突然觉得,这跟他曾经给我发来的他窗台上养的多肉植物照片的行为,丝毫也不违和。

我最早认识巴音博罗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诗人——对,仅仅是一个诗人。如今,他除了写诗,也写随笔和散文,还写小说,又从事绘画,他已由诗人或作家成为一个艺术家——也许,诗人或作家,这些身份或名衔所代表的背后的技能与特长,在客观上,都不过是谋生的一种手段,而唯有艺术家,对应的是人生和社会,将自己的一切行为化作了艺术。

所以,我此时之所以要说,巴音博罗“还”是一个诗人,是仍旧的意思。就像他的所有作品,诗歌也好,随笔和散文也好,小说也好,油画也好,一直具有着铿锵和纷纭的思想,只不过,像他本人一样,渐渐变得沉潜。而沉潜,往往是一种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