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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1年第8期|吴越:黄河有鲤鱼
来源:《红豆》2021年第8期 | 吴 越  2021年12月03日12:02

吴越,女,青年作家。一九八三年生于上海。著有长篇历史非虚构《上海早晨:记中共创办的第一所大学(1922-1927)》。散文曾被《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中国新闻奖、上海新闻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编辑奖。

我是南方人。无论是口头流传的家谱还是现代基因测试,都很确定,我的血液里没有一滴黄河水的成分。

中原、北方、草原、黄河,不仅隔膜着地理,也隔膜着生理。它们作为象征、名物和意义更大,缺乏感官认识。

活到三十多岁,我仅仅见过四次黄河。

第一次是在晋蒙交界处的老牛湾。山河表里间,黄河依山势转出马蹄形的大弯,日落黄昏,余晖静穆,返程经过大量长城遗迹,明亮的残垣里生长着蓬头大树,大树里跳出走地鸡。

第二次是在甘南玛曲草原。我爬上山坡,在朔风中望向玉带般回环弯绕的黄河源。那时,我感觉我站在时间的起点,目送着即将发生的历史一无所知地向它的未来奔去,盛大的沧桑与浪漫在草原上铺开,像野花无边无际。

第三次是在兰州。吃罢兰州拉面,来到黄河铁桥上,自行车潮水逆光而来,挑担子扎头巾的大妈在钢架间行走,忽闪穿梭。铁桥下的黄河平静宽阔,旁边的人在讲述恶劣天气下如何在怒浪中驾驭羊皮筏子。几千年古事、文赋、演义、神话、讹传、戏说和幻想全装进了这条河,而它不露一点声色。

第四次是在山西碛口。著名的诗人们在黄河边朗读诗句,特别乘兴。活动结束后天色尚早,我匆匆吃了饭,拐出门挑了条小路上坡,抬头一看,门楼下站着个正在专注取景的黑衣人,正是诗人于坚。我和于大师踏上屋顶的瓦阵,穿进废弃的院子的二楼,东张西望,狂照一阵。遁出后,在河边相互拍照留念。黄河平阔静深,此时它并非标志性的泛黄,而是呈现出某种疏淡的青色,像我儿时记忆中的某条长江支流。一点泽动的光铺在天水之际,水鸟出没其上。

这些都是视觉记忆。形而下一点地说,我没有尝过黄河的味道。

从生长到成年,我是被长江和东海养育的,吃过的鱼虾水产,一串长长的单子,有鳜鱼、鲢鱼、鲈鱼、带鱼、鲳鱼、鳊鱼、草鱼、黑鱼、银鱼、河鳗、河虾、大闸蟹。这些年,全球生鲜物流又带来了新西兰青口贝、智利三文鱼、挪威金枪鱼、阿根廷红虾、日本秋刀鱼……

那次,在郑州的一张圆桌上,一尾棕黄发亮的、扇形的鱼肴转到了我面前。主人殷殷介绍,这就是黄河大鲤鱼。《诗经》有云:“岂其食鱼,必河之鲤。”黄河大鲤鱼已经成名两三千年了。

在网上搜索,关于黄河鲤鱼是这么说的:

产自黄河深水处的鲤鱼鳞片金黄闪光,各鳍尖部鲜红,故称为金鳞赤尾。脊有厚肉,内脏少,骨骼小,显得体型梭长。以色泽鲜丽、肉质细嫩、气味清香而著称。

如何分辨正宗郑州鲤鱼,竟成了一门玄学。据说,郑州鲤鱼头、身、鳍全是金白色,稍微发黄,特别是鱼尾部分,红里透黄,所以也称红尾鲤鱼。鱼嘴也发红,鱼肚则是白色。另外最好分辨的方法就是看鱼须,郑州黄河鲤鱼是四根胡须,两长两短,普通的鲤鱼嘴上只有两根胡须,而且没有这么漂亮。还有更奇妙的,就是用油干炸后的黄河鲤鱼,鱼嘴是张而不闭的,味道也跟一般的鲤鱼有很大差别。

因为样本量太小,我没比较出很大的差别。翻了些资料,黄河源远流长,哪一个河段出产的鲤鱼为最佳,似无定论。

一九三四年夏天,燕京大学的几名教授在国人“开发西北”的呼声中,组织了平绥沿线旅行团,对平绥沿线进行考察。返回北平后,旅行团成员之一谢冰心在其游记《平绥沿线旅行记》中写到了内蒙古包头的鱼宴:“黄河鲤鱼,自前天起,已吃了三顿,清腴肥嫩,入口即化,其味之美,只有西湖醋鱼可以仿佛一二。据说鲤鱼最肥是在春冰初泮时,顺流群趋而下,有长至二三尺者。”

但河南人肯定相信,最好的鲤鱼在河南省境内,这个“好”不仅包含着鱼本身的好,更在于文化意义上的好。

葛剑雄在《黄河与中华文明》中写道:

一条大河对早期人类起最大作用的一般不是它处在高海拔地区的上游,而是中游、下游。中华文明的摇篮产生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绝不是偶然的。流经沙漠、岩溶地貌、过于茂密的丛林、崎岖险峻的山区的河流或河段,一般也不会被早期人类选择。黄河的中下游流经黄土高原和由黄土冲积形成的平原,土壤疏松,地势平坦,连成一片,一般没有原始森林和茂密的植被,在四五千年前时气候温暖,降水充足,是最适宜的农业区。

在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的黄河中下游地区产生了中原文明,也带来了鲤鱼传说和追鱼的风潮。

黄河鲤鱼早在春秋时代就有名气,史书上曾有“黄河之尺鲤,本在虞津居”之记载。在《医林纂要》上也有记载:“彩而金者,洛鲤最贵,江汉次之,昊会而下。”并有“一登龙门而身价百倍”之美谈。“鲤鱼跳龙门”的传说,几乎是家喻户晓。白居易等古代诗人都曾为其写诗作赋,称其为龙鱼。

我给每一餐的鲤鱼都拍了照片,但没怎么动筷。

我不忍心,是因为想起日间所见油画上的大鱼。

那是一条血迹斑斑的大鱼,遭捕获时吃了大亏。它眼神呆滞,命息尚存,尺把长的尾鳍还在空中拍打。

它被一个壮汉拦腰擎住。汉子的脸颊因为运足了气而鼓起,双目瞪大。他单膝跪在一堆黄土上,另一只裤腿露出搏斗划伤的血痕。

鱼虽落入人手,人却并不占上风。空中飘落着一些零碎的东西,像是鱼破碎的组织,又像是船毁损的零件。

势均力敌。时空凝于一点。我不能转视,伫立许久,陪同这个胶着的时刻,内心产生了一个洞,涌上咸意。

画家叫段正渠,一九五八年生于河南偃师。这是郑州美术馆为他举办的一个回顾展。

转到下一幅画。这是一个夜晚,空气中有潮气,河滩上有几抹发亮的脚印。七八个人抱着巨大的东西走过来了,一个孩子提着油灯,映亮了这条更大的鱼。这条鱼彻底屈服了,眼珠温驯地翻向天,但人们的脸上少有欢欣,只见黑暗中的眼白。像我方才看的那幅画一样,获得者的表情都像是着了魔,一边愣怔一边不惜下力,但在那茫然中,又有一闪而过的痛楚。

我久久望着那鱼,那人。它们似乎在诉说着独属于黄河儿女的语言,我讶异地、无师自通地倾听着。我几乎能够肯定,画上的鱼就是黄河鲤鱼。

上中学时,刚开始读文言文时,语文老师就在黑板上写了“河”这个字。秦汉以前的古籍,只要写到“河”,那就是黄河。

这就是黄河的地位。她是地理上的一条河,也是时空中的一条河。

及稍长,读《左传·僖公四年》。齐桓公伐楚,楚成王派人去谈判,对干戈南下表示不解,“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相距遥远,连牲畜都跑不到一块儿,为何来找我们的麻烦?管仲上场了,打着周室的旗号,先来一句描述疆域范围的话,十六个字,“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眼前便出现了一条拽动发亮的河流,南下北上,掉头回环,与地方上的水系分分合合,开山入岭,汇入大海。接下来管仲说的话真是有派头,令人无言以对,“……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从西边的黄河到东边的大海,从楚国境内的穆陵山到山东的无棣,圈起来的地方都是周室天下,该你们楚国进贡的菁茅没到位,导致周王祭祀时没有趁手的东西来滤去酒糟,这罪名还不大吗?因此来追究你,完全说得过去。

那个时候,代表黄河来的人,对居住在长江边的人,完全是居高临下,降维攻击。

可现在怎么了?曾经的浩荡王气何存?神话的子孙为什么含泪带血地献出了巨大的鱼?

那大到离奇的鱼不是奇迹、不是祥瑞、不是丰余,而是已经翻了个底朝天的土地河川最后的东西。是人们从自己的身体里掏出来的芯子。获得了它,就是交出了它,也就是失去了它。它代表了什么?华夏传统?中原历史?农耕文明?先训祖制?可能并不明确,但那就是我内心的咸的来源。

古老中国与现代世界的正面遭遇冲击,是这两百年来的主要故事。不仅鱼是祭品,捕鱼的人也是祭品,他们倾其所有,试图延宕命运不幸。人和鱼的血共同抹在深深的伤口上。

发生在黄河边的这幕交割与交换,让我在人来人往的展厅潸然泪下。

这成了一场秘密追寻的开始。我想知道,河与鱼的故事。

和本地朋友聊了聊他们生活司空见惯的黄河鲤鱼。

以下来自电台主持人杨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黄河鲤鱼就是黄河给我们的馈赠,在高级餐馆和街头巷尾都有它们的身影。我记得我小时候,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家普遍经济条件还不很好的时候,依然有小贩挎着竹篮子,里面盛着油炸好的半成品鲤鱼,四处叫卖。买回家,回锅红烧烩一下就能吃。这是温暖的家常记忆。

“无鱼不成宴,无鲤不成席。”在郑州,婚宴嫁娶、寿诞生辰的隆重宴会场合,鲤鱼都不可或缺。黄河鲤鱼端上之时,就像奏响了乐曲的华彩篇章。主人要讲话,就拣那鲤鱼端上桌之时。鲤鱼的摆放也有讲究,鱼头朝向东道主。席间开始喝酒了,该怎么喝呢?和这条鱼的位置也有关系,头三尾四腹五背六,通过鱼身的四个点,把酒杯调动起来。说的是,鱼头朝向的主人先喝三杯,尾巴朝向的两位客人各喝四杯,腹部朝向的客人喝五杯,背部朝向的客人喝六杯。你以为这就可以吃开了?鱼眼睛夹给居左的上宾,喝杯鱼眼酒,然后下一位接受鱼鳃,说法是“给个面子”……由此化整为零,各有对应。

听到这里,我想的是,河南不愧是天下之中,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什么叫烹小鲜?这就是!面对一条鱼,迅速找到它的中心点,分出了东南西北,把鱼给做具体了,才能落实“吃”的功能,可谓命中机枢而控制形势。

杨哥还告诉我,当地一家餐饮巨头下了功夫在黄河鲤鱼的养殖改良上,推出了一种特别标准化的鲤鱼:斤把重,刺少。通过中央厨房供给到各个连锁分店。我想标准的制定方并不是餐饮老板,而是这个时代的食客,老板只是根据他们的需求找到了寻常人家能伴宴的鱼。或许正因几千年来不断地因时、因时制宜,鲤鱼之享才流传至今。

以下来自作家陈哥:

信阳的做法,和郑州有所不同。我们的黄河鲤鱼在下油煎之前,是要先腌制的。夏天腌两天,冬天腌三天。这样做出来的鱼,别有风味。每餐都要做两条鱼,看着就吉祥。

以下来自我的另一位作家朋友惠雯:

黄河鲤鱼的做法除了红烧,还有糖醋。以前我们每次去郑州邙山风景区,有船停在黄河边,可以在船上吃现烧的黄河鲤鱼。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这些很生动,可似乎总在餐盘子里打转。我相信,存续于中原记忆中长达几千年的黄河鲤鱼,总该在人世间留下过别的身影,不然何以解释它强烈打动过我的符号意义?

几天后,我来到三门峡虢国博物馆。

坐落在黄河边的这座博物馆精美华丽,我强烈地预感到将会在那儿看到我一直在追寻着的某种信物。果然,几十条栩栩如生的细长铜鱼出现在透明展柜里!

它们是西周时的黄河鲤鱼。

这些铜鱼以丝线缀起,悬挂于空中,相伴的还有贝壳、铃铛等物。在人们的想象中,三千年前的风吹起,铜鱼跃动,贝击金碰,美丽动听,不可名状。

它们原本长眠于一个叫上岭村的村庄地下,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七年,原黄河水库考古工作队为配合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和三门峡城市建设,在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夏鼐和安志敏先生的率领下,拉开了虢国墓地发掘和研究的序幕。到了一九九〇年代,为进一步搞清虢国墓地的整体布局和地下遗迹埋葬情况,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又再次对上村岭北部进行较大规模的考古调查和发掘,找到了虢国墓地的国君中心区域。此区内埋葬着西虢东迁的历代国君和众多的高级贵族,以及他们的陪葬车马坑、祭礼坑等。其中虢季、虢仲两座国君墓的发现引人注目,墓中陪葬了大量青铜器、玉器等。在这一万多件出土文物中,包含许多国宝级文物。其中,铜鱼三百八十四条,铜铃十九件,菱形陶珠八百五十颗,青玉贝十五件。它们虽形制生动美丽,可也算不得稀世珍宝。有一位名叫张长寿的考古专家,特别注意了这些铜鱼的来历与作用。

张长寿先生于一九九二第四期《文物》上发表《“墙柳”与中“荒帷”》一文中指出,虢国墓土出土的铜鱼应该是周代高度发达的丧礼中“鱼跃拂池”的“鱼”。

西周时期,棺椁重数和棺椁饰物成为死者身份地位的标志物之一,而棺椁饰物中最重要的是荒帷。荒帷的设置乃是对死者生前居室中帷幄一类设施的模仿,另外在出殡时荒帷等棺饰还可起到“以华道路及圹中,不欲众恶其亲也”的功用。荒帷自身也带有某些饰物,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鱼跃拂池”的“鱼”以及“齐五采五贝”的“贝”。

《礼记·丧大记》对此有详细的记载:

饰棺:君龙帷,三池,振容。黼荒,火三列,黻三列。素锦褚,加伪荒。纁纽六,齐五采,五贝。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皆戴圭。鱼跃拂池。君纁戴六,纁披六。大夫画帷,二池,不振容。画荒,火三列,黻三列。素锦褚,纁纽二,玄纽二,齐三采,三贝。黻翣二,画翣二,皆戴绥。鱼跃拂池。大夫戴前后玄,披亦如之。士布帷,布荒,一池,揄绞。纁纽二,缁纽二,齐三采,一贝。画翣二,皆戴绥。士戴前纁后缁,二披,用纁。

所谓“鱼跃拂池”,当殡车运行时,挂在棺椁上的鱼饰品因震动而跳跃摆动,好像在装饰的水池背景下跳跃摆动一样。

看到这里,我不仅没有一点因为铜鱼是殡车和棺椁上的饰品而畏惧,反而感到别样的欢欣。古人们也有调皮的心思,他们想出这么一副模仿鱼儿们嬉跃水间的装置,使这条通往死亡的路途变得生机盎然、富丽堂皇。同时,鱼似乎成为某种生命气息的象征,某种介于人世与幽冥之间的神通。

张长寿先生的文章发表后,时隔不久,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先生作《走出疑古时代》讲演,再次提到了那“一串串的铜鱼”:

最近我很推荐考古所张长寿先生写的一篇文章,在《文物》今年第四期发表, 题目叫《“墙柳”与“荒帷”》。特别是里面讲了铜鱼,这见于礼书的郑玄注,用考古材料一讲就清楚了。类似这样的研究,今天不可能多谈。考古发现的东西,或者遗址,或者墓葬,或者建筑,或者服饰,或者各种器物的形制,都可以印证古书。而印证古书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是可以了解古书的真伪。像墓葬中这些铜鱼,作为棺盖上的装饰,一串串的,现在我们知道,这些东西主要都是西周晚期到春秋时期的。最近在三门峡的虢国墓地发现这种铜鱼很多。墓打开一看,张长寿先生在那儿说,这和我们在沣西挖的东西一样。我们挖的墓大多是盗过的,这儿是完整的。这样一些材料,可以印证古书的一些讲法。那我们大家就可以知道《仪礼》这本书确实是讲春秋的,至少是有相当一部分是和春秋时代有关。

李先生以大量例证指出,由考古发现可以证明,相当多古籍记载不可轻易否定,我们应从疑古思潮笼罩的阴影下走出来,真正进入释古时代。

先人将黄河鲤鱼的形象制成铜饰埋于泥土,待重见天日之时,又与传世古籍相互验证,变成了另一种实实在在的鱼。它们轻灵地游动着,一剪尾波,把三千年的时光带到了当下。

我不满足于三千年前的鱼。我继续寻找。

在河南偃师二里头博物馆,它又出现了。

这次,它不是肉身,也不是铜身,是陶身。

时间上溯至夏代。陶片上残存的线条,优美流畅,灵动隽永。因为太熟悉了,人们自动地勾勒出了它的完整形象——它是鱼,颇大的一条鱼。先民在河边汲水、制陶,抬头看见了它们,随手画上了日用器皿,当然反映了人们祈求渔猎收获的愿望。

更早之前呢?

我继续寻找,忽然,人的形象出现了。距今六千年以上的新石器时代,一个孩子令人痛心地早夭了,族人在孩子的瓮棺上盖上了一个绘了图案的彩陶盆。一九五五年,西安市半坡出土了这件高一百六十五毫米、口径三百九十八毫米的人面鱼纹彩陶盆。画面中的两条鱼和两个人面鱼纹组成了一个圆形,相同的图案则两两相对,而两条鱼的鱼头恰好朝向相反,并且与人面鱼纹头部右上方的白色图案连接,成为一个可循环的、逆时针的圆圈。

自此以后,人们对人面鱼纹作出了种种猜测与假设。精美而对称的线条、人与鱼循环出现的形象,究竟意味着什么?

较为可信的一种说法是,这种寓人于鱼、鱼人相属的图案,是将鱼作为生死轮回的媒介,来祈求某种愿望。这当然是希求那个早夭的孩子,希望他借助鱼的力量,再托胎一次,回到母亲的腹中,重生于人间。

六千年前的人,与六千年后的人,有着我们能够瞬间理解和为之动容的情感动机。

关于人与鱼的相互转化,古籍上还有很多。

比如“鲧化玄鱼”。在上古的大洪水时期,鲧治水失败,最后被天帝杀死,关于其死后化身,流传三种说法。《归藏·启筮》说鲧“化为黄龙”,《拾遗记》(卷二)说鲧“化为玄鱼”。上古龙鱼不分,黄龙也可能是黄色的长鱼,而玄鱼则是黑色带红的鱼。就是这条由人而化的鱼,在已经被抹去了人的属性之后,却又凭借神力复生出了大禹。大禹治水成功,带领人们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古籍中的记叙是碎片的真实叠加了无数的讹传、附会、想象和抽象概括,无论如何,从中仍能感受到宏大壮阔的悲剧英雄的精神。而在那个席卷了整个地球,在各个族民中间产生了“创世大洪水”神话的时代,无边无际的洪水和泛滥成灾的水中生物是每天的噩梦。在东方,人们面对那些兴风作浪的鱼龙之族,人的意志空前高涨,他们向之投射以英雄的灵魂,祈望由人而鱼的转变会扭转那几乎不可违抗的自然之威,让牺牲者的精神护佑着族群的平安。我们真是一个浪漫的、乐观的、英雄的民族。这也许是华人迄今绵延不绝、总能走出危机的底色吧。

追鱼追到了人身上,人与鱼已经化为一个精神整体。

也许,当我们指认一群人是“一支民族”的时候,比之他们拥有一个生物学上共同的祖先更重要的因素是,他们共同追认一些遥远的故事,承担其中的价值。

追鱼之行告一段落,二〇二〇年的秋冬,我又回到了南方。

浑浊的泥沙俱下的黄河水,苍茫的平静无波的黄河水,蔚蓝的如天空倒泻的黄河水,都已经被我饮下,进入骨子里。

黄河有鲤鱼。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