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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如果不能观照现实,那它存在的意义很可疑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陈再见  2021年11月15日10:26
关键词:陈再见

《好归》是一篇我向兄辈们致敬的作品——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是家乡第一批来深圳搵食打拼的人,几十年过去了,他们遭遇各自的命运变迁,有飞黄腾达者,有黯然回乡者,自然更多的是在城乡之间游走,渐渐模糊了哪里才是家乡的无根之人。

我身边不乏这些日渐老矣的兄长,他们大多还生活在深圳,小有成就,有房有车,至少也有一职半业,做点不大不小的生意,也有举家搬回县城的,专职为儿女带孩子,或者干脆回到村里,起厝建屋,顺便搞点养殖,准备安度晚年的……他们年轻时被生活和社会的洪流裹挟着,远离家乡,异地搵食,孜孜矻矻半辈子,有点钱财和声望自然值得庆幸,更多所谓的“失败者”其实更像是人生常态,只不过在旁人看来,出走有多悲壮,回归就有多落寞。

他们中有我的自家兄长,也有村里的堂兄、族兄。这些年,我跟他们多有接触,从他们身上口中得到很多鲜为人知的深圳故事。看似在历史的罅隙里,这是被遮蔽和掩埋的一代人,因为他们的父辈在壮阔的社会背景下至少还被整体性关注和归纳过,而他们却丧失了所有“背板”,像是被打散的蜂窝,加上本身就是沉默者,如果没人肯为他们书写,就注定是社会变局和历史夹缝里的炮灰,永远消弭于天地间。

有了这些观察和想法,我决定为他们写一批小说。这里的“他们”当然是指具体的人,也只有具体的人物和故事才能激起我的写作热情。作为一个现实主义写作者,在如今这样的生存环境里,我还是坚信现实写作的意义要远超其他。原谅我的固执和愚钝,文学作品如果不能观照和反映现实,那我会对它存在的意义产生质疑。

这些小说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打工文学”。“打工文学”局限于场域和职业类型,让它们的生长有了致命的“自限性”——当然,这是题外话。我更多是以宏观的姿态来聚焦人们的命运遭际,无论打工还是创业,都只是他们的生活历程,而促使他们出走和迁徙的背后力量以及命运感,在他们一生中产生的寓意和象征,才是我最感兴趣并力图挖掘和呈现的宝藏。

《好归》是其中完成得较早的一篇。“好归”是老家汕尾一带的说法,老人最后的归逝如果毫无痛苦,就是好归,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于是老家人对一个人一生的概括无非就是两句话,一是出生的时候“手脚快”,二是死的时候“好归”,这中间或漫长或短暂的过程,几乎都被有意忽略了。然而小说中的王日出对父亲的所谓“好归”却充满质疑,或者说,他作为一个亲历者和当局者,比外人更为清楚父亲的“真面目”。王日出对父亲的消解、质疑,乃至批判,不少读者可能会理解为俄狄浦斯式的“弑父”情结,或像帕慕克写《红发女人》那样,“父亲”仅仅是一种书写的隐喻(道具)。事实上,我并没有更多超乎人物和故事的思考,这算是我的短板,也是我一直坚持的理念:如果人物和故事本身足够丰富和多义,作者便无须站出来旁白(包括写创作谈阐述)。

有时候好的人物和故事可遇不可求,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也好,自己通过想象构建出来的也好,一旦成型,便自带血肉,很快就有了生命力,在被书写的过程中,也有了自我生长的意图。细心的读者大概早就发现,父亲的一生,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的经历,是作为两条明线在小说里交错铺陈的,意图极为明显,但是父亲与叔叔的关系,和两个儿子之间的恩怨,却是我没有充分想过的,它们竟然也生长得那么“得意”,让我感觉惊喜。进一步讲,通过人物关系其实也能看出人物的宿命,如果王日出和王日生也像父亲和叔叔那样在村里生活一辈子,那他们之间是不是也像清澈的湖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当然,从情感上,我会对王日出这个人物更为爱护,他做出的妥协和忍让很符合我们对一个中国男人的想象。他的“出走”和“断指”其实都饱含深意,尤其是他不顾族人的反对,坚持要在深圳为父亲举办葬礼,拒绝父亲回归故土,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他内心深处的自我映射。所以,我更愿意把这个分崩离析的家庭看作一个缩影,甚至当作一个人——他年少时出走,年老了,死在了流浪的路上……

2021年11月7日,深圳西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