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北京文学》2021年第11期|鲁敏:味甘微苦(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11期 | 鲁敏  2021年11月15日08:28

鲁敏,女,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时间望着我》等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作品先后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5、2007、2008、2010、2012、2017、2019年度排行榜。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

编者说

丈夫扭伤腰住了院,妻子13万私房钱理财被骗。于是,妻子背着丈夫与老展合伙,以老展的残疾女儿为道具开始上访讨债。这样奇异的组合引发了家人的种种猜忌,其间的恩恩怨怨又该如何厘清?小说精准地描摹了复杂琐碎的日常生活,但庸常生活之下也有人性的力量在闪光,正如小说题目所说——生活“味甘微苦”。

味甘微苦(节选)

文/鲁敏

1

薄薄的渔网抛撒到半空,好似巨大的花瓣,张开,渐慢又渐快,悬浮,呈饱满的大圆,瞬时罩住水域。闪闪发亮的铅坠,咕噜噜潜入。略显浑浊的微澜中,小鱼儿们吐出它们最终的几口泡泡。

多美啊。徐雷看了足有几百条这样的短视频,完全入了迷。尤其一个自称小西湖的,撒得特别圆满。徐雷第一次线下约人,就是跟的小西湖,兴头头地初试撒网,姿势便十分之漂亮——只是把腰扭过了头,一下勾动原有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其痛若穿,当即石化。送到医院,得动一个椎板切除手术。躺在病床上,成了死鱼。

金文拖着的脚步老远就能听出。她烧了乌鱼汤过来,没用保温盒,已半凉,徐雷勉力喝了半碗,一边掀起眼皮留意金文。她还是满身的魂不守舍,替他摇床时忽高忽低,倒碗汤泼洒得满地,去水房拿个拖把,回来竟然走错到隔壁病房。徐雷悄声长叹,她的心,真是在外头了。还以为这病房,多少会唤她想起些往昔。

十三年前,他们就是在病房认识的。一个大房间六床病友,他们算挨着,中间只隔一个胃切除的老头,镇日昏睡。徐雷和金文都是急性阑尾炎,同病,又同龄,自然就近了。病房本就没有男女,护士什么不看到,医生哪里不摸到,查房也不像现在讲究,还拉起帘子隔开,就是开放的,腰腿全露。金文初时还有羞意,到术后第二天,就跟徐雷互相掀开衣服,比较伤口形状与刀口软硬,聊医生刀法,追念阑尾的功能。徐雷突然说道,他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肚皮,没想到她的肚脐眼那样秀气,女孩儿都这样吗?金文一下结巴了,答非所问,说她可没乱看他的肚脐眼,随即也脱口而出,说,真没想到,男人到处都是毛啊,连肚皮下面也有。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住,又争抢着讲起别的。就此,更近了。包括一周后拆线,也是约了同去,彼此帮忙数针脚。到针脚长到皮肉里,模糊不清了,他们还在见面,并共同探索起身体上别的部位。直至结婚,直至生下小雷,直至像许多夫妇那样,没有了浓烈的感情,当然,他们还没有阑尾。

也许她想见识一下有阑尾的男人?徐雷让自己这样想,尽量轻松。这世上,变心之事,最是司空见惯不是吗?就像撒网,一万个祷祝着,全心全意地抛下去,拉上来,十之五六都不如意。能想得通的。

“你下午,不用特为做汤,也不用过来了。我让隔壁床家属替我打个饭就行了。”他主动这样讲,重音放在了隔壁床,想再试探一下。

金文是机房值夜班的活儿,白天其实时间很空,但这半年多,她总没头没脑的往外面跑,一跑大半天。啥事呢?高中同学聚会。部门政治学习。帮助残疾人的义工活动。免费瑜伽课。郊区奥莱中心大打折。徐雷随意验证过几次,都是明晃晃的说谎。真是叫人心灰,都不能好好掩饰下吗?等到徐雷差不多适应、默认之后,金文都不再费心编什么理由了,随时一抬脚,就走了。

金文默然点头,并无愧色,一边从徐雷手里接过碗,就着他的碗筷,把余下的鱼汤倒出来,就着早上徐雷没吃完的馒头,木木地吃喝起来。不小心卡到一根刺,拉着舌头干咳了几声,“有点淡了,也忘了放姜。你不觉得腥吗?”

“还好,我吃着还好。”心里有点感念,她还愿意吃他的残菜剩羹哪,那,就还是亲的。

他们一起动阑尾手术的那天,姨娘巴巴地给他送来鸽子汤,说是大补,鸽子可贵哪,姨娘一边催他喝一边讲。这样的时候,徐雷难免还是会想,到底是过继儿子,要是妈妈还活着,要是送鸽子汤来的是亲妈,怎么可能强调鸽子有多贵呢。举起勺子往嘴里送,觉得毫无滋味。那金文隔着一张床,倒眼巴巴地嘀咕起来,说长这么大还从没喝过鸽子汤呢。徐雷有点发窘,叫她拿碗来,金文大咧咧地,捂着小腹下床就过来了,用你的勺子尝几口好了。徐雷犹豫地,只好替她托着碗。看她噘起两片俊俏的唇,粉红舌头伸出来一带,轻啜进去几口乳白。一时心烦意乱,浮念滚动,像被魇住了,想要凑上去与她同饮,更有种长久的渴望,渴望与她同锅同灶、同席同枕,成为亲亲热热的人。而后确乎成真,成真久矣,却是两样情形了。

“小雷在姨娘那边,都挺好。你放心。”金文洗好碗筷便有点坐卧不宁,嘴里没话找话,笼统地说起小雷,像说邻居的孩子。也是看金文恍惚,不放心,才请姨娘帮上两个月的忙。小雷,真能“挺好”吗?那小子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前不久,突然嫌弃起自己的名字,死活要改。其实当初徐雷是费了心思的,想了有半张纸的,都觉不够特别,上户口的时间又到了,烦恼与毛糙中,只得急就章了。徐雷给小雷讲道理。许多大艺术家都是这样取的,你不是喜欢孙悟空吗,六小龄童,就是这样的。他爸爸叫六龄童,他哥哥叫小六龄童,小六龄童还被周恩来周总理给抱在手里上新闻的呢。可,你又不是六龄童,你啥也不是啊。儿子尖利地指出问题。徐雷一时失语,随即自豪地把这段对话挂在嘴上,转述给别人,也转述给金文。别看是小孩子家,反应多快。金文也笑了,安慰他,一样啊,谁都“啥也不是”。可她脸上显出一种渺茫,那是她最常有的表情。

金文对小雷,还是上心的,原先都是她接送上学,嘘寒问暖,买帽买裤。但这半年,儿女心上,她也一样的疏淡了。一出去就没了点,根本接不了小雷。早上,又困睡不醒,起来就急忙忙拖起小雷,跑到学校才发现,不是落了水壶,就是没戴红领巾,没带手工作业。算了,还是统统由徐雷管吧。金文这样子,让徐雷觉得分外亏欠儿子。他自己打小由姨娘带大,有所短少,心里总念着,在小雷身上,三口之家,能尽可能的“完整”,不能因为金文这样,就一下破散了。

不过小雷很难缠,因改名不成,他翻了脸,莫名其妙地,只肯穿迷彩服、外套、衬衣、鞋袜、帽子,配齐了各种迷彩色。然后动不动就躲到路边上,尝试用灌木丛掩护起自己,怎么喊都假装听不见。这让徐雷想到他自个儿这么大时,那时妈妈才走了一年,刚跟姨娘一起过活,他也是整天想着,要能把自己藏起来就好了,叫姨娘再找不到才好。这一想,便纵由着小雷,如此折腾月余方罢。可最近,又闹起新花样了——风筝。

完全中了蛊,一放学就趴到网上,各处搜“风筝”二字,工艺说明、古鸢图集、日式绘本、童话传说、玩具摆件。每到周末,必纠缠着徐雷,带他跑公园跑郊区,跑大桥跑山坡,一路跟着风筝高手跑。还想跟卖风筝的老头儿学手艺摆摊子。徐雷只得见招拆招,勉力地奔命作陪。

这还不算完,小雷提出,要去风筝博物馆看一看,不远,日本就有。当然,这被徐雷一口回绝。小家伙这才将就似的,提出潍坊,那里也有博物馆,还有风筝节呢。他把一本年历拍到徐雷面前,翻到下个月,上面早已用红笔标出一串红圈圈。也不用全程,去三两天,也可以。他那口气,像是退让了好几大步。打那之后,上学放学路上,就天天儿的聒噪潍坊之行。徐雷面上未置可否,但一想到前因后果,就心疼——小雷什么时候开始瞎折腾的?就是打金文“外头有人了”那前后哇。小孩子才不傻,肯定的,知道妈妈心里没他,冷落他了。这样一想,心里是早就松口了,正准备着张罗起来时,他撒个网躺倒了。又不可能指望金文,她这心不在焉的,搞不好连大人带小孩,能一起搞丢了。

“没什么事,我就走啦。”捧着手机硬坐了五分钟,金文还是起身了。她穿了件样式陈旧的外套,蓝色发了灰,腰身难看地勒紧,可能是生小雷前买的。徐雷忍不住提醒道,“过年前我给你买的那两身,也算有牌子的,怎么不穿?越是贵的衣服,越要穿,才拉低成本。”

金文扭回半边脸,眼角似有水亮一闪,“甭管了,我就想穿这。”她那样子,似也在忍辱负重一般。这又何苦,她也不开心嘛。

想起差点儿看到的那个男人。对,他尾随过一次金文,也没有怎样的谋划,金文实在粗枝大叶,戴着口罩和头盔,一身旧衣旧衫,好像这便是改头换面,不可能被认出似的。她急于赶时间,破电动车开到有四十码,偶尔还闯红灯,抄近路逆行。徐雷远远跟着,不停地踩他摩托的油门,一边替金文的安全担心,心里愈加成了黑洞,黑洞里还有可恶的好奇。那家伙,除了阑尾,还有什么呢,能让金文这样的分秒必争。

金文最终进了一处老小区,铁丝网在空中缠扭,露天楼道斑驳发黑。她熟门熟路停好电动车,又歪着身子拎下充电电池。是靠路边的第二个单元,就在一楼,没有敲门,她一靠近,铁栅防盗门就从里面自动开了。隔得远,暗乎乎中,能看到一个男人的侧影,身量不高,似也是久等的样子。伸出手来,拎过电池,把金文让进去。

他们那动作很简单,不像是有什么,反倒带些哀戚的家常之意。徐雷使劲扭过头,破烂的院子尽头,一株歪脖子老树,叶子都落光了。

2

老展每次都早早地在门后候着。一关门,就上下打量一通她。嗯,不仅外套是旧的,裤子、鞋、包,也是过时的难看的要坏的。挺好。老展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才张罗着给她的电池接上电源。

金文也溜一眼老展,还是那猥琐矮小的模样,就算在家里,仍然半提着裤子,像刚从马桶上起来,或马上就要坐到马桶上去。

老展有屎频之症,尤其在吃饭前后,临要出门,上车前后,稍微一点时间上的压迫,或空间上的移动,他就会发生强烈的便意,马上就要去蹲马桶。据他说,是痔疮手术做坏了,反落下这毛病,但凡出门,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找厕所。他第一次跟金文搭话,就是打听哪里有厕所。当时,他们正聚在那个据说是胡大住处之一的欧亚别墅区外头,看人多势众能不能“冲进去”。那是“胡大卷款失踪”讨债群的一次失败行动。第二次、第三次的搭话,依然是讨债苦主的大集合,他一开口,也都是为了问厕所。

你怎么回事,吃错东西了?闹肚子?金文没好气地问。周围所有人都是情绪恶劣,大家交换被胡大骗掉的数目。30万。60万。83万。听到比自己多的,好像心里多少就好一些。金文问过别人,也反过来被问。她前后两次,投给胡大的,总共是13万。怕讲出来叫人家糟心,便胡乱翻了三倍报出。

从厕所回来,老展仍是那种时刻提着裤子的模样。为表谢意,他对金文小声吭哧道,我刚才跟你讲40万,其实不是,我20万。本想着,投到胡大这里,起码能翻个小跟头的。你想,我快退休的人了,还能赚几个呢。你不理财、财不理你。

金文一听到“你不理财……”胸口就直犯恶心。就这八个字,被胡大那几个助手,整天挂在嘴边。金文听啊听的,听顺了,便动了贪念,掉到这大坑里来了。我13万,她恨声地,也跟老展小声更正了自己的数目。

老展眼色一闪,意思是两人都要替对方保密,然后嘴里接着诉苦,其实我不方便出来的。也不顾忌金文是女的,也不顾忌讨债队伍左右的吵闹,他指指自己下身,详详细细讲起他的屎频,诸多的痛苦与不便。可群里一招呼,我还是来啊,多个人多份力嘛,能叫上面多重视一些。

其实上面又能怎么重视呢。他们每回出来,都是按讨债群主的指令,到政府东门、到公安机关大楼、到金融监管局,类似这样的地方。并闹不成什么,好不容易聚拢齐了,分分钟就被劝退解散。最好的情况,是有次出来个处长级别的干部,拿着扩音筒跟他们说了几句。胡大跟你们讲20、30的利,就信了?前面每个月给分红,你们不也美不滋滋地拿了。哪能尽想好事儿呢。别说胡大这几千万了,外头卷了几个亿十几个亿的,照样跑路。真要是天灾,政府会替你们兜,可这是你们自己惹的人祸,得愿赌服输……这话说得,他们也有些哑然了,尤其是群主,给戳得跑气了,再不肯出来牵头,不久还心灰意冷退了群。也有人四处串讲,说群主的那150万,通过第三方说合,私下里给解决掉了。所以……

群里余者一片号啕,骂上面骂下面骂胡大的娘,也有互相劝慰的,用外头更苦的命来自解——做生意还赔本呢,一赔能赔掉几套房子。想想地震台风洪水,但凡碰上一个试试?还有股市,一夜睡过来,几百万没了。就我楼上邻居,得个癌,治得倾家荡产啊。要是养个不成器的小孩,或赌或吸毒,那是多少的血汗钱养老钱也架不住啊。没看新闻吗,好好走在路边上,还能被跳楼的给砸死呢——人就是这样,人比人气死人,有时也能救活人。大家比赛似的,找来各种道听途说的坏消息,弄得外面全像悲惨世界一样,可这么一来,心里真就好一些了。算了,咱们也不能算最惨的。

金文实在不能够算了。13万,确实不算顶多,还没老展多。可这是她的私房,绝对的私房。从能赚钱以来,那时还没谈恋爱呢,所有明面儿上的进出用度之外,但凡有些小零碎,蒙住别人也蒙住自己的眼睛,只管悄咪咪往一个账户里投。对这笔私房,她有一个小清单,并随着时日变迁,在不断涂涂改改的增删之中:全功能按摩椅。外教一对一学英语。鹅牌羽绒衣。歌诗达豪华邮轮。紧肤抗衰热玛吉。美国黄石公园。最贵的和牛霜降牛肉。女表一只,牌子还没想好。无非吃喝玩乐用,挺自私的,全是给她自己一个人打算的。可这,不就是私房钱嘛。

现在她知道了,这是报应。她发誓——只要能从胡大那边讨回13万本金,就立即向徐雷坦白,并把脑子里那张狗屁清单撕个粉碎,然后把13万都用在别人身上,家里、徐雷、小雷、姨娘,失学儿童、网上求助、赈灾。一分半厘也不会跟自己有关。不仅这13万,这辈子、下辈子,再不做任何关于自己的大头梦了——咒越狠,找回的可能便能大些吧。

老展,看来也跟她一样的难以释怀,发现整个讨债群再无动静之后,他约金文私下里见了一面,就在他家,方便跑厕所嘛。金文没多想,一听就来了。她太苦闷了,得有个人一起说说,起码在老展面前不用瞒不用装的。老展那矮矬样儿,也安全得很。

老展倒了一杯白水,开口便向金文分析。大部分人都是起码投了50万以上的,像他们两个,这十几二十万的,实在是小虾米。但小虾米也有小虾米的一丝优势和希望。你想,连群主的150万都能解决掉,他们两个加一块儿,33万,绝不算多。耐心地等一阵,等大家的潮水退了,他们再悄悄地独自行动,不放弃,一直走到底,走——苦情戏。

讲到这里,他提起裤子跑了一趟厕所,然后才搓搓手,郑重地打开一间紧闭的卧室门。那房朝南,窗户下坐着个人,背对着他们,阳光太强,金文一时都没看清。老展等她眯着的眼睛渐渐适应,才稍带点夸张地,像献宝,也像揭秘,把那人转过来。是个轮椅,吱溜溜推近到金文跟前。

叫双全,是老展女儿,生下来就是小脑偏瘫。她妈妈呢,早就跑南方去了。

金文忙站起身,脚步滞住,不敢近前。双全样子挺怪,手腕和手指都向内倒卷,脖子短且缩,头和嘴巴向左歪。最触目的还是胖,把个轮椅挤得满满登登。双全压着眉毛,却又往上翻抬眼睛,瞧了两眼金文,然后伸过来她那肥肥的内卷的右手,摸摸金文的衣襟,算是打了个招呼。继而又扭动脖子,嘴里含混滚了几个音节,冲老展把脸上的肉挤皱起,又松开。那算是笑吧,金文认为。

不是哎,丫头,别替老爹操心了。老展摇摇头,又冲金文解释,家里从没外人过来,她挺喜欢你。我家双全其实啥都明白。可瞧她这,也28了呀,能有人要她吗?我既是生了她,就得管她活着,管她到死。所以才把钱投到胡大那儿呀,想着,能多一点是一点。现在好了,全玩儿完。他摸摸双全脑袋,不避不让地讲着,语调里并听不出痛苦,反倒有几分兴奋似的。多好的牌啊多好的牌。他面露一丝微笑,手里把轮椅又吱溜溜转了回去,仍然让双全坐到窗户下的太阳里去,好像她是一株什么植物,就得晒着。

多好的牌啊。他关上门,更加大声地感叹,有点陶醉于自己的机智。

双全会乐意的,这也算取之于她,用之于她。你想想,要把她推出去闹事,会多么引人注目啊,效果是要翻好几倍的。老展给金文续白开水。可这么好的牌,他打不出手,不是有该死的屎频吗,还没出巷子呢,恐怕就先得跑回家两趟了。所以,我请你过来——老展随后详详细细提出了他要与金文合作的动议,强强联手,不,弱弱联手,由金文推着双全和轮椅出去跑,而且吧,金文是妇女,有优势,随便怎么撒泼,工作人员也不至于太动粗。

工作人员?金文当然已经猜到了。其实从双全的轮椅一转过来,她的心就被捏成了一团。老展太惨了,比她可惨一百倍。想想她那张浮华的小资产阶级清单,简直不要脸。愣是谁,看到这样的双全,能不羞愧吗?要是能叫胡大看到、叫外面所有人都看到这样的双全就好了。老展真是宏图大略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心里又从疼痛转为喜悦,像一下子被拯救了,从快要触底的深渊里又往上提了起来。事情还不是完全的绝路。

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同盟。老展脸上显出老男人的谋算模样。这不刚转过年嘛,一年之计在于春,市里大活动可多呢,每有好事,必然都有市长、书记、区长、局长什么的出来,剪彩啊讲话啊握手啊采访啊,都是大场面,都会组织群众现场鼓掌什么的,不仅会有记者,现在还时兴搞直播。这些,我自会去打听,我在上头呢,有个老乡朋友。你呢,只要按我指定的时间,到我给你指定的地点,推着双全,去哭、去跪、去打滚、去喊冤、去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我想上面肯定有他们的办法,最起码能给胡大或什么中间人捎到话。你想想,哪怕就给咱的33万打个九折八折呢,也值当了。成败关键,就在于苦戏。你呢,要受点累,我家双全,是有点重的。

金文使劲儿点头,把桌上的白开水一饮而尽,像喝了一杯烈酒,心里轰地烧起来。她往闭着的房门那边瞅了一眼,别说推个轮椅,别说双全胖,别说扑地哭闹,什么累活丑活,她都干,越是没皮没脸,越好。

今天在徐雷那儿耽搁了,来得迟,老展都没来得及给她倒白水,“两点半就得到,你们现在最好就出门。”径直地就去推双全出来,“是二把手副市长,姓杨。区里的书记,姓季。两个都胖胖的,都戴眼镜子。你注意听身边人的称呼。一定要带着姓,带着官职,大声叫唤出来。”老展一边相送,一边絮叨着进行老一套的战略性指导。

是啊,下午她确实也没办法替徐雷做饭送饭,得去城西的桃园市民广场。那里原先有一截子最脏最臭的护城河,现在给整成了治污排污的民心工程,有音乐喷泉,有格桑花丛,有荷花池,有健步跑道,漂亮得不得了。今天搞正式的开放仪式,领导们要去“与民同乐”。徐雷在医院里流露出来的种种心思,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无法忍受,越是急于出来“行动”。继续憋着气深潜吧,直等她要回13万来,再从头交代,给他一份惊,也给他一份喜,那才是赎罪补过的时候。市里二把手市长、区里书记,够大的了,没准是特别好的一个机会,她热切地想着。

老展提着裤子送她们出门,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身取了一小包东西塞到金文包里,她用手一捏,明白了,双全来月事了。她量特别大,就算是成人尿裤,也撑不了两小时。今天这一仗不好打,双全每到这几天,脾气坏不说,还会加倍的沉,要抬她上公交车,得求两个大男人帮忙的。可也有好处,真要被驱赶了,双全会冲他们吐唾沫,吐得又远又准,真是不容易近她的身。

3

帮着照管两三个月小雷,对姨娘来说,实在不算个事儿。徐雷过继来时,差不多就这么大。徐雷的生母,是姨娘的表妹,出车祸走的,表妹夫后来另娶。姨娘本也是老姑娘,这等于现成有了儿子,又有了儿媳、孙子。挺好。

把小雷送上学校,姨娘照旧出她的门。看过这一周的天气,今儿最合适了。保温水壶,折叠小马扎,消毒纸巾,吃食干粮,双肩包塞得满满,管够她大半天的。徐雷成家后,她等于又成了单门独户,最恨日长呆坐无事,总千方百计出门转悠,身上还有一股子风风火火的老姑娘劲儿。

去哪儿呢?不是瞎来,姨娘可都有分教,隔段时间来个主题。寺庙道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文保遗址,博物馆,图书馆,市民绿地广场,名人故居或纪念馆,新开楼盘。不拘,以不花钱、有看头为主要原则。有了这些类型和范畴上的大致计划,跑起来就有趣多了。

比如寺庙道观,不走不知道,城里的且不论,光是五郊六县,跑一圈,就得费时大半年。小山包上,老街顶里头,桥头水边,老远打听过去,慢慢近到眼前,就看到个老庙或小观,不惊不乍地蹲着,里头供着尊土像,香火也还续着呢。她跑一家拜一下,心里勾掉一家。到晚上双腿酸胀,挨枕头便着,这一天便过去了,十分充实。

楼盘也好的,且常跑常新,四面八方都在扩张嘛,过跨江大桥过江底隧道过绕城公路,姨娘喜欢这样的不断加码,越甩越偏。有时她也发笑,她这巡游路线大概跟规划局长或城建局长什么的也差不多吧,只是没公务车,得靠公交地铁一路转换过去。因路途迢遥颇费周章,去了就特别认真。容积率,楼间距,样板房,二期三期规划,物业情况,周边菜场超市,学校配套。嘿,能瞧上大半天呢,有时还管盒饭。她心里也算小账,还有三年就满70岁了,到时有敬老卡了,公交地铁全免,也差不多等于坐公务车了。

最近这些时日,姨娘看的是墓园,听起来有点瘆人吧。其实无妨,平心静气想想,跟楼盘的道理是差不多的。

其实她从没想到要转这样的地方。只因年前有个老同事去世,原先都在同一个车间,感情深厚,于是四五个老姐妹约起,找个好天气,一起去墓上小祭。也不是太伤心,老了哪有不死的呢,因而她们有些像郊游。那墓园不大,但清爽紧凑,边角旮旯都利用起来做成墓地,见缝就插地栽着绿油油的小柏树,挺拔地在墓侧站岗守护。把个姨娘,瞧得直咂嘴。她挺喜欢。

切,这算什么呀。别几个七嘴八舌聊起来。四车间的老段长,埋在西北郊那公墓,我去过,拾掇得更好。另一位不同意,要我说,最好的要数殡仪馆边上的西天寺,我替我家老头子、也是替我,就选在那儿。听口气,她们都很熟悉,早有打算的。姨娘听着,有点着急和好胜起来,心里生出迫切的想法。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呢,大可以好好地转一转,关键还实用——她不也老大年纪了嘛,能指望谁呢?她这辈子的所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呀。跟老姐妹们打听了一圈,心中便排下了这个系列的计划。

墓园一般都在城郊外廓,且爱傍山而建,像今天去的这处,便在岱山脚下,跟她以前去过的一家老庙,是一个方向,转三趟公交,摇摇晃晃两个小时,也就到了。

确实比上次那家宽绰多了,有个大草坪,一圈子果树,有各种雕像,仙鹤、天使、观音。还堆了个镂空假山,着实讲究。指示牌上扁扁地写着,仁字区、润字区、天字区。一一指示分明。姨娘避让开几家前来祭奠或下葬的小型队伍,选了人少的润字区,往深处走。

一路瞧着墓碑上的字文,名字其实很耐看,她会轻声念一下,像是打个招呼。还是三个字的多,大部分取得很端庄、上进。也有的名字,读起来拗口。同穴夫妇是最多的,她喜欢算他们的年纪,看彼此相差几岁。又比较各自走的时间,看留下来的那个,独自撑了多久。有的还贴着烤瓷的照片,丈夫是年轻时的戎装,妻子却是老来白头。也有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倒死了,不免要替那人算算,是错过了多少年的人间。就这样一路走着瞧着,姨娘都出汗了,这墓地像梯田那样,越往里越是高出几分,一直高到绿树葱郁的岱山,岱山再往上,仰起脖子瞧,便是蓝荧荧的高天。好哇,上有照,后有靠,姨娘半通不通地在心里念叨一句,满意极了。相比上周和上上周看的两处,她最喜欢这家。

时近晌午,正好饿了,她就在那蓝天之下,岱山近边,把随身带的面包给吃了。切片面包配涪陵榨菜,两只茶叶蛋,热烫的红茶水,都是原食滋味,姨娘吃得很舒服。一边吃,一边闲闲地想着小雷。

这小雷,吃喝上不挑,接送学校也简便,公交车直达。可就是没精神头儿,小脸闷得黑瘦。问他怎的,闷声不讲。

前天夜里,听他在梦里呜咽,姨娘披衣服去瞧。见他书桌上摊着本年历,翻开的那一面上打着一行红圈圈,看看日子,倒是近了。姨娘大感好奇,主要也是不放心,想了想,轻轻摇动小雷,还在梦里抽咽的小雷都没等她动问,就开腔讲起风筝、风筝节、风筝博物馆,说了满心要去的潍坊,说了好不容易讲动爸爸答应请假……小雷撇开嘴大哭。

何至于呢。你爸腰坏了,叫妈妈带着去呀。姨娘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事。不提妈妈则已,一提,小雷哭得更凶了,绝顶伤心,像触动最大的一个烦恼机关。

我去——不了——潍坊——看——风筝——抽抽噎噎,真要背过气去了,那种梦里的背气。姨娘轻轻拍肩膀,让他重新躺下,复又盖好被子。小可怜儿的。这金文,也真是,那机房夜班,有当无的,叫人代个班嘛。不过,她突然想起来,徐雷动手术那天,在医院看到金文,讲话前言不接后语,是不得劲,也难怪,谁能在医院笑哈哈的呢。除非像十来年前,他们两个割阑尾,那倒是眉来眼去的。姨娘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一边抬头看看天,蓝得比刚才空了一些,这样的天上,要是飞几只风筝,肯定再好看不过。别说小孩子,就她这把年纪,也想看的。一边收拾背包,东西都吃光啦。双肩包上身,分外松快。挺圆满,可以打道转回了,直接去学校等着小雷放学也行。

岱山到学校,绕点路,转三趟;不绕路呢,得转四趟,都可以。这么些年奔走下来,姨娘对公交线路最是熟稔,尽管这样,每到一个公交站点,一边等车,总还要顺便校验一番,看有无线路或站点的变动。到第二个转站点时,哟,突然发现,301路站牌上,新改了一个桃园广场站,白底上五个簇簇新的绿字。姨娘记得清楚,这一站原先是叫精工电子管厂。

啊,是了,早就听新闻说过,那里在搞个大的市民广场,但凡这样的去处,可正是姨娘的巡视范围啊,看到这新冒出来的桃园,很想即刻就去补上这一篇,眼下也正好顺路。不不,少安毋躁,不必要这么急忙忙的。得专门去一趟,好好的待上大半天,正经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不急不忙地吃东西,看景儿。不就是要打发时间的嘛。

301路开到桃园广场时,公交车堵上了,姨娘也就伸长脖颈瞧了瞧。广场那边果然正热闹呢,乌泱乌泱的全是人,大气球、彩旗、横幅,黄黄绿绿的演出服,四处挤着过马路的人与车,真是堵得一团糟。亏好今天没有上赶着去。姨娘靠在座位上,挺闲适地隔窗看景。

忽见一团人球,从广场大红横幅下头,向十字路口这边滚动过来,像有一只屎壳郎在后面没头没脸推动着。公交车是密封空调,听不清外头声音,却也有种尘烟滚滚声浪喧嚣之感。只见那人球,一路滚,差不多都要滚到慢车道这边,两个戴白手套的交警扎进去,又见白手套伸出来四处挥挥,人团才慢慢稀了,小蚂蚁似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爬散。

公交车上的人此刻都拥到朝向路口的这一侧窗户,看那显露出来的人团的核心。确实,有好看的。

一个被拉扯得歪扭的轮椅,陷坐着一个极胖大的女人。看年纪倒是轻,歪头儿,手指蜷缩,头发披散,衣衫上全是灰,还有水渍。脏裤子被撕扯出个大口子,里头的白秋裤时隐时现。呀,作孽,姨娘一眼就看到,那秋裤的大腿处,细长的血印子正慢慢洇成大红花。歪头女人也不自知,正鼓着腮帮积攒口水,然后撮着嘴巴往四处吐。力气不够了,吐不到任何人,全落在她自己脚面上、轮椅上。看得大家都发笑起来,纷纷猜测,这女人多大了,是个瘫子还是个痴子还是装疯卖傻。总之注意力全在轮椅上。

有人在推那轮椅,因轮子歪了,推得很吃力,姨娘稍微搭看了一眼。立即认出来,又觉得认不出。是金文?

姨娘跟金文确实也不亲,尤其不欣赏徐雷跟她的姻缘背景,哪能在医院里头一见钟情呢。但那是拦不住的,也不好拦,到底不是亲儿子。金文嫁过来,也不是亲儿媳,更是客气避让。最主要的,是这金文,同样是一般人家出身,身上却有种莫名的矜骄气,好像她只是暂时将就着,过过凡人的生活,她实质上是不一样的。就那个意思吧。

可这会儿的金文,简直比轮椅上的歪头女人还不如。虽则好手好脚,却更加的上下邋遢、没法落眼。可能是跌在哪处水洼里了,衣角湿了一大块,没湿的地方,沾着各样的纸屑儿树叶子塑料彩条,还有痰与口水,灰堆里爬出来一般。更没法瞧的,是她那泼皮死狗一样的疯癫,撅着屁股,难看地矮着身子,一手使劲推那歪歪的轮椅,另一只手巴掌腾出来,冲人群挥舞,嘴里在不歇地龇牙咧嘴,冲人群喊个不停,叫喊什么呢?姨娘听不清,只见她歪开的领口里两根筋暴胀。

亏好听不清,也不忍听,姨娘实在看不懂这一出。金文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想起跟小雷提到他妈妈时,梦里的孩子哭得那样的憋屈。啧,就说徐雷最近犯怪,还冷不丁跑出去看人撒什么网。原来家里有事。

屁股下一晃,301车慢慢挪动起来,要向路口左拐了。姨娘最后看一眼金文,她低下头,好像才注意到轮椅女人秋裤上的大红花,跺跺脚,艰难地改变轮椅方向,一边四处张望,看来是要找个地方收拾下。哼,这么大个十字路口,一走岔,能多出两里路。姨娘蹦起来,摇摇晃晃跑到前门司机那儿,“师傅帮个忙。我内急。可别弄脏您车子。看我年纪份上,开个门,赶紧的。”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