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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玺:原汤化原食
来源:《十月》 | 陈玺  2021年11月03日09:25
关键词:陈玺

童年记忆中,靠着红薯和玉米果腹的社员们,嚎闹着得到生产队的默许,结伙溜到泛黄的麦田中割下麦穗,在自家捶布石上碾晒,趁着夜色磨成面。可怜的麦粒等不到丰满的那一天,就成农人粗瓷老碗中依旧使着性子的老娃靸(刚出壳没有毛雏鸟头形状的面条)。社员们端着老碗,在饲养室的檐头下蹲成一溜,搅和着不成形的面条。蒜味、油泼辣子的呛味和醋的酸味,裹在顺着牲口圈飘出来的荡着尿膻味的风中,奏着味觉的交响曲。噗噗吸上一根面,停顿中嘶嘶吐着气,裹着辣子和蒜末的面条,就像红底百点的蛇,晃动翘首,吱溜滑入社员们口中。细长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蛇一般蠕动,捣鼓着干瘪的脑袋,恣意酣畅的嚼咀中,黄天三月日思夜想憋了几个月的面瘾总算过了。捻上一锅旱烟,咂么两口,顿感腹腔胀痛。放下烟锅,社员们端起边上的老碗,咕咚喝掉一碗面汤,抹着汤淋淋的下巴,顺势松开裤带,一切都是那么舒坦。

“原汤化原食”是渭北塬上的老话。小时候有人吃凉面肚子疼,家人当然想到的就是喝碗面汤。沟渠的水和岸上的麦穗本不相识。人类霸道,将麦粒粉身碎骨,浸水成形,点火沸水。水让面条成熟;面条感恩,将水变成了汤。人类睿智,生生地将面和汤分离,噬面弃汤。面入胃中,在碎骨粉身的档口,念及锅中的汤,那不是一般的汤,那是同面条凤凰涅槃姓面的汤。面条踢腾着让人松口,将面汤从天井中唤来,在合体中安然地共度黄泉。

几年前,我在一本书的后记中写道:从一定意义上讲,人就像一台电脑。童年故乡就是这台电脑天成的初始操作系统,后续社会化的过程,都是在这台电脑操作系统上加附的应用模块。当社会化的动力静息后,多数附加的以实用和效率为导向的应用模块就像闲赋在家的兵勇身上的铠甲,都会纷纷坠落,不能改变还是老旧的甚至和外部世界越来越难以匹配的初始的操作系统。《戏中人》的写作过程中,我在构建故事情节的过程中,一直在思考我和故乡的关系。我想到了“原汤化原食”。如果说我是一根面条,那么我的出芽、过冬、返青、拔节、抽穗、灌浆和脱粒都是在故乡完成的。我的生命的汤底依旧是故乡和童年赐予的。在岭南生活了三十多年,物象层面上,我可以说是个地道的岭南人。年轻时,我在随波逐流中体味社会腾飞的精彩,到了这个年岁,我时常会将童年故乡的人和事,与身边的事和人比对,我深沉地感受到,我依旧眷恋赋予我生命底色昏黄甚至有些盐碱味的那碗汤。

我的故乡是渭北塬上的一个大村子。生产队的体制下,村子的小孩没有学习的压力,结伙窜溜在田野沟渠,像群放养的山羊。那时候好些都是大家庭。好些家庭奶奶依旧用老式的传统管束着媳妇。媳妇和家婆有矛盾,儿子常常站在母亲一边。尽管报纸广播都在讲“破四旧”,现实层面上,传统的长幼秩序和伦理纲常依旧是乡村行为的准则和道德评判的标准。当昔日的媳妇熬成婆婆的时候,自己穷尽家财娶进门的媳妇,心里埋藏着反抗的种子,她们蔑视公婆的权威,从踏进婆家的门就想着要当家做主。小时候,我跟着奶奶逛夜会,明月下对着供奉的香烛,奶奶们半闭着眼睛,晃头诵上一段经,便是交头接耳地数落着媳妇的不是,交流着调教媳妇的套路。这些年,老家的夜会少了,好些当下的家婆活得憋屈,星夜散坐在庙宇前,香烛还在闪动,烛前换了一茬人,她们诉说着心里的窝屈,在“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劝慰中,感叹她们本该翘立的个性在现实的时空中却不得不凄然垂下。

这些年,我很少回老家。即使满怀期待的兴冲冲地回去,记忆中弯弯曲曲的泥径没了,亦如蜂巢一般挤满老少的老街,变得破败凋敝,一派悲凉的景致。新街的气派剩不下我对往昔追忆派生的乡愁,我瞬间感到记忆中的故乡永远成了记忆,我成了时代变迁中的浮萍。网络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以故乡和童年为心结的组成了好些群。我不时在群中游荡,知道了老家的好些新鲜事。小时候的玩伴,他们的初始状态我是了解的。聊天中知道了他们人生的几个节点事件,依从故乡加附的强大的操作系统,喝上一碗成长的面汤,我能详细地勾画出他们的人生轨迹。这可能是我生命意志的索然,更可能是一种聊以慰藉的宿命。

小时候放学回家做作业,忽听院墙外吆牛犁地的老光棍吼起了秦腔,我本是宁静的心陡然烦躁。我倏然起身,在墙角捡起了几块瓦砾,循声甩向壕岸。秋收时节,我割了一笼草,走到壕岸上。队里饲养员是个鳏夫,他拉着架子车,瘸着小儿麻皮的腿去壕下拉土。夕阳照在东边壕堑的上半面,黄橙橙的。社员们从玉米地里出来,拍打着身上玉米樱樱落下的灰,扯着队上赶车的老汉,扬手调侃着让他和饲养员来段《三对面》。老汉唱包公段,饲养员唱秦香莲段。我听得入迷,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秦腔的魅力。

《戏中人》虽是个中篇,我没有将故事压缩在某个时段,让冲突集中爆发,而是从芳莉的戏曲生涯、婚姻变故、角色泄愤和虐待家公故去,到她去西安打工,巧遇戏曲名家,她转换角色,在雇主启发下悟到秦腔的根本,再悔过自新,展示了戏曲对人的教化功能。我期望从世事变迁的跨度上,本真地反省当下乡村在利益膨胀的法则里,导致人性的沦落和孝道的塌陷,等等。

芳莉是个悍妇。能尽孝时,她良知冥灭,眼看着家公冻死在旧宅破屋;幡然醒悟时,她想尽孝,却没了孝敬的对象。想为而不能为让她在愧疚的炼狱中,通过角色的演义成了民间秦腔的名家。秦腔是芳莉人生的面汤,她一根筋倔强的性格,通过秦腔这碗有着千年引子面汤化解,才能变得温顺明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