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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文学四十年
来源:文艺报 | 徐小斌  2021年11月03日09:35
关键词:徐小斌

转眼间,我的写作已经整整40年了(处女作发于1981年北京文学第二期),40年,好恐怖啊!回望40年,风云奇诡,沧海桑田。坚守内心世界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尽管我不断地转换风格和进行各种文本实验,也由此失去了不少读者,但有三点似乎是始终坚守的。

一是原创写作。我属于“自虐型”作者,对自己要求特别严苛,既不愿重复别人,更不愿重复自己,希望每一次都把自己最新鲜最深刻的感悟带给读者。也因此,在我的作品中,基本看不到互文关系。在1985年写《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1987年写《海火》,1993年写《迷幻花园》《末日的阳光》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或者安吉拉·卡特的译本。但是却和他们的趣味相合,譬如莫比乌斯环式的写作,巴赫“音乐的奉献”式的写作。

原创写作实际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对于我来说,写作的秘密首先当然来源于生活阅历;再一个就是读杂书,一直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比如中国的紫微斗数、奇门遁甲、易经、考古、绘画、话本,西方的哲学、玄学、心理学、占星术、塔罗牌、炼金术甚至博弈论控制论等等,都使我从中体会到一种乐趣和快感,尤其喜欢追问历史真相。还曾经比较过紫微斗数与西方占星术,当你找到它们的异同之后会有一种发现式的快乐,如霍金所说的那种“发现”。

最好的小说会有一种混沌、多义之美。王家卫四五年拍一部电影,所有的人都不知他在拍什么,包括他的男女一号。最终剪出来,大家却突然惊奇地发现,他用的是每次剪出来不要的边角料。很多人对此颇不以为然,我却恰恰对此拍案叫绝。我不明白文学中的“准确性”指的是什么?如果是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那恰恰证明这作品不够高级。真正好的小说就像是那些被剪裁下来的边角料,貌似游离无用,却在不经意间,呈现出一种高级的美。这是极难拿捏的。如同小说的闲笔,国画的留白,丝绸陈旧的质感,于微妙中可以感知难以传达的美丽。

不少读者认为我的小说有一种神秘主义气质。其实神秘与科学只有一步之遥,一旦神秘被科学解释了,神秘就成为了科学。但是,科学是无法穷尽这个世界的,尚未被穷尽的那部分,我们可能称它作神秘。但是也有另一种情况,即在一些人眼里的现实,在我眼里可能就是神秘,在另外一些人眼里的神秘,在我眼里可能就是现实。爱幻想的孩子爱做梦,我的梦有时像巴洛克艺术般绚丽,有时又充满黑暗与恐怖。各种怪梦组成了我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的记忆。即使是在最苦最累的黑龙江,我也会幻想那些碧蓝碧蓝的水泡子下边住着水妖。水妖滴滴答答披着水母般的披风,生着灰色的脸,鲜艳红唇,碧绿眼睛。我心里关于水妖的形象不知如何来的,肯定不是从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里来的,那时的童话书,没有那么鲜艳的颜色。有时候,在特别苦的时候,我是靠幻想来支撑自己的。

一句话概括:最想追求的创作手法,是现实和神秘的圆融合一。

二是诚实写作。自觉在这方面做到了问心无愧。虽然在中央电视台的电视剧中心工作了20年,但我从来没有违心地接受任何一部编剧的任务,哪怕此举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利益。

并没有什么硬性任务。简单说,如果编剧,就会挣大量的银子,如果不写就挣一点底薪。

其实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讲,我很早就“触电”了。1986年,与广西电影制片厂张军钊导演合作把《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搬上银幕,这是我第一次“触电”。虽然此片得到了第十六届莫斯科电影节的奖,但我依然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处理不好文学与影视的关系,尽管我有着双重身份。说到底,我依然把自己的作品看成亲生孩子,很不习惯被别人改头换面。

但我并不拒绝影视创作,前提必须是我的原创,或者至少是感兴趣的题材。很喜欢一位先哲说的话:“人一定要学会爱自己,爱自己,首先就是要让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不要受到羞辱。”有时候,名利会成为羞辱自己的利剑,如果没有勇气拒绝,就会被无情地钉在耻辱柱上,别想侥幸逃脱。

按照年龄段,我应当属于知青一代,但我并不想搭知青文学的车,岂止是不想搭车,我从小就是一个幻想自由飞翔的人。做知青时干的是最苦的活,每天都在为生存而挣扎,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我们依然要做颗粒肥。那样的冰天雪地居然没有煤烧,为了活下去,我们只好到雪地里扒豆秸,一垛豆秸只够烧一炉,夜晚,全排38个女孩围着那一炉火,唯一的精神享受就是听我讲故事。我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之后,因为不忍她们失望,只好强迫自己编故事,大约最早的叙事能力就是那样训练出来的。一个16岁的小女孩,曾经多次病倒住院,几乎死掉,但是在我的书中,除了一个大散文之外,从来就不曾涉及那段历史。我想如果涉及就要真实,不要任何虚妄与美化。

三是深度写作。很多朋友对我说:“你的小说好读,但是难懂。”

的确。我的每一部小说都有着故事背后的象征或隐喻。如果一个小说只有故事,那么作家与记录员也差不多了。我希望表层的故事抓住更多的读者,更希望我的知音能看到我内在的表达。我的书基本上是长销书,很少畅销。《羽蛇》在没有任何宣传的情况下国内已经出第十几版了,但每一版印的都不多。《德龄公主》相对来说比较畅销。这部小说的表层是个很好读的故事,但我的深层意愿却是要表现一个少女眼中行将没落的帝国。在后宫的锦绣繁华背后,君主制、君主立宪制与共和制的争论贯穿始终。无数志士仁人在寻找救国之路,那实际上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节点。《海火》很少有人相信是在1987年写的,《敦煌遗梦》终于改编成为电影,而我也并不看好这部小说的电影命运。

前两年孙郁教授在人民大学文学院为我召开了一个研讨会,是一个无评论家无媒体参加的“裸会”,全部参加者都是年轻的“80后”学人,他们对我小说的认知与评价令我意外并颇受鼓舞。

后来北大读书会又给我开了个讨论会,都是“90后”,令我惊奇的是,数十年后的年轻人,似乎比我的长辈或者同辈朋友更喜欢我的小说,这对于一个爬格子的人来讲真是太幸运了,夫复何求?

我现在常常想起佛教的一个概念,“我执”与“无执”。

在社会游戏规则改变之后,坚持自己的写作理想,坚持纯粹的写作,唯一的动力就是“我执”了,也就是对文学的真爱,把文学当作信仰来爱。

除了“我执”,还应“无执”。怎么讲?解释“我执”与“无执”这两个概念,恐怕不会有比女画家狄妃奥的故事更有说服力了。

现在已经鲜有人知出生于1930年的美国女画家简·狄妃奥(Jay.Defeo)。她曾经集美丽、富有、才华于一身,却在29岁那年,自我封闭,画一幅《死亡玫瑰》,画了整整11年,画得爱人离异,朋友分手,期间曾获顶级策展人之邀参加万人期待的重要画展,却被她以作品尚未完成而拒绝;11年后作品完成,上面的颜料堆积重达三千多磅,合一吨多重,由8个装卸工破窗而入,把这幅与其叫绘画不如叫雕塑的巨幅作品搬出,而这时,巴洛克时代已经变成了波普时代,此画成为摆在旧金山艺术教室中长期被泼洒咖啡、按熄烟头的废品,而那些由艺术家堆积的过于厚重的颜料,也随着时日一块块崩塌。对此,狄妃奥只是淡淡地说:人类会消亡,艺术也会消亡。

就这样,她精心建构的世界被忽略,被遗忘,被淹没,不是她的错,而是时代的变换。她并不关心大众的接受度与评价,更无意于去争锋邀宠,哭爹喊娘,歇斯底里,或者变成喋喋不休的祥林嫂或拦路告状的秦香莲,而是平静、沉默地接受现实,因了这平静与沉默,她的接受显得格外高贵。可谓“无执”。

在作客“凤凰名人面对面”时,当许戈辉问道:“你写得这么好,可是我之前不知道你”时,我对她讲了狄妃奥的故事。在“我执”与“无执”这一点上,我与这位女画家很是相通。在文字上,我会对自己非常严苛,每一部小说都是自我折磨充满疼痛的产品,我会深度迷恋,忘记身处的世界,可谓“我执”;然而作品完成后,我精心建构的隐喻世界常常很难被识破,但我真的不大关心结果如何。可谓“无执”。

当我从深陷在写作的幻觉中蓦然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当你全心投入到一桩事业中的时候,很可能会丢掉那个叫人生的东西……说实话,我也有痛苦、纠结、迷惘之时,也会觉得自己走得非常孤独,非常艰难,有时也会感觉到不公平。但是我终于明白,这就是当社会变了,而人依然保持他完整人格的时候,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代价就是不断丧失。但有时候丧失就是得到,世界就是一个莫比乌斯环。

世界如此之大,没有任何爱情与风景可以让我们长久地驻足,少年时我那么渴望飞翔,但是我的翅膀已经受伤了,终于懂得:人生不要圆满,留个缺口让能量传给他人是很美的一件事。上路,只是为了看到更多的人间奇景,把黑暗留给黑暗,把光明留给人类文明。

以女画家的故事收尾:90年代,当《死亡玫瑰》已经沉寂20年之久,画家也早已故去,纽约的一家著名美术馆终于以高价购买了这幅画——重量、规模、低彩度、向心形式,这一切成为画界独一无二的概念,只有站立在画作面前,当阳光掠过,才能深感此画的神秘动人之美。艺术比生命更长久。最奇异的是狄妃奥生前做过一个异梦:她梦见自己死后转世投胎成为另一个人,她漫步在一座美术馆,看到那里正在展出她的《死亡玫瑰》,一个人,正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她的画作,她走过去,轻轻地对那人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