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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使万物如部队,不如让万物卸甲归田——读林白《北流》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项静  2021年10月31日20:50
关键词:林白 《北流》

《北流》是以小搏大的时代的书单,采集着时代万花筒的噪音与乐音,包括阅读、影音、语录、流行语,它是方言词典,方言词条引领着每一步进入往事和故地的道路,甚至洗礼和润泽了小说中大部分的叙事。它还是笔记、日记、口述史,是假借他人的回忆录,它是文体聚居地和安乐窝。《北流》是文体的辩证法,以文体反文体,开端即是高格,20首诗歌浩浩荡荡走来,诗歌横向印刷比竖排要有感觉,排列紧实就像战争年代的山林纱帐,它们负责推进、过渡、试探一个拥有故事和秘密的世界,它们似乎是致敬古老艺术的开幕与气味,比如法式歌剧复杂的序曲,慢板与快板,从复杂的赋格到短小的末段,还像古典小说的开头几句诗,有限的暗示与无限的引领。

有的小说是一座盆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带有手工匠人的灵韵闪光,有的小说是一座公园,我们从正门进入,沿着不断分叉的小径走走停停,从偶遇的任意出口返回,有的小说是一座密林,花草繁茂,潜藏着隐秘的生物链与四季流转。林白的《北流》是密林式的小说,带着北流这个边地社会被时间所折叠着的一切,莽苍而来,林白多次以返身历史的方式去实现它的创新,这一次在《北流》中她并置与建设了足够与之媲美的“自我”当下时态。技术高度发达、生活日新月异,世界散开不同次元涌动如潮水,行旅中的自我如沉入深井,所有时间叠加在一起,过去与现在,童年壮年中年,他们是毫无过渡的全部自我。

长篇小说这个文体的优越性与价值感恰恰在于它试图去穿透时代和全部自我,倾力去造型,去拥有一个形式。与内容之驳杂相向而行的是《北流》的轻盈形式“作家返乡”,在北流的腹地与河床上,往时的跃豆故事与一往无前现在进行时态交错浮沉。互相拖曳的往昔人物故事随着跃豆的思绪推推搡搡地挤到眼前来,仿佛一场大梦,而俯拾皆是的真人真事像是梦境中的图腾,比如《红高粱》拍摄与巩俐,阿尔法与人类围棋比赛,微博大V鹦鹉史航正在拍卖一本作者的诗集,阎连科的《她们》写到与跃豆同样尴尬的人情故事。在“作家返乡”中,“作家”是现在时态,她流连于香港、北京、北流,文化网络和庞大家族的人情中,进行着一个作家应有的全部日常,“返”这个动词使得过去蹒跚而来,在时间的背面,北流与六感的人与事,甚至体育场、知青驻地、街道、电影院,日落与夜晚都经历着时间与修辞一遍一遍的冲刷。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说自己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他给张爱玲看自己的论文,张爱玲说体系严密,却不如解散的好,胡兰成解散结构发现,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卸甲归田,一路有言笑。《北流》以有限的个人、地方、词典、书单拥抱无限的世界,“北流”拥有了自我内部繁殖的能力,故事生产故事,人物牵连着人物,地域引领新的地域,人拥有了不死的激情和不易被轻易撼动的心。故事最后左右了讲故事的人,小说的世界给林白带来了一种破釜沉舟泥沙俱下的松弛与自由,她释放了秩序,在北流家中鱼贯而出的乡邻们,同学聚会上延迟的时间中,知青生活漫长的等待里,实体的世界不断出现缝隙,秘密、幽默、伤害与窥伺潜伏进来,也有智慧和日常的傻笑,它们五彩斑斓、千头万绪,扶老携幼,痛痒相关地向前走。《北流》保持着林白早期作品中的叛逆与尖锐,增加了成熟作家的幽默豁达,不时与预想的读者路径作一番调笑悖反,正在进行时与过去完成时之间腾挪交替,热带乡村、边地街道、都市景象与世界革命地图并置。《北流》对于我们来说,又是熟悉的,小说中的故事和情感没有哪一个千疮百孔是我们没有遇到过的,但它们以近乎原生态的方式被汇集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还是在熟悉中感受到了不安与冲击,在被折叠的中国时间与空间中,借助“作家返乡”这个真假参半的触手,为我们开一条歧路花开,所遇是真理的碎片、时代的琐屑、人生种种幻光与欲望,它们是无尽的岁月本身。

我喜欢《北流》中的人物,跃豆、米豆、远照、远素、泽红、泽鲜、吕觉悟、潘小银,还有南红这个林白小说中的熟人,他们带着物质现实主义中满溢出的浪漫主义火种,一种倔头倔脑陌生化的浪漫主义。小说中的世饶,是众多浪漫主义中的一种,在人人捆在单位里,或者工厂生产队的时代,他从海南岛荡到新疆伊宁,从儋州到特克斯,横穿大半个中国漫游,游过大江大河,拥有众多女人的爱。他热爱写信,把世界写给亲人,“一路上他的信在心里翻滚着,一浪一浪要溢出来,无数的风景和心情,它们要飞奔,要飞上天的。”远新、远照、远素姐妹之间以世界革命为暗号,不顾逻辑想象着侄子支援世界革命的宏大与英勇,他们的生命中,“无数的深渊,黑暗的洞穴,掩埋着的无数不能触碰的东西。生生就咬烂人,不死也百孔千疮。要活着,就无要刨根挖底。”现实生活中从头到尾都衰的米豆,是一个不自知的圣人,现世的守护神,服侍了三个老人过世,童年时代先于跃豆听到米缸里的声音,知道米缸底部通向别处,那些水声和斑鸠的叫声,以及隐隐可闻的父亲的声音,那些声音过滤了他,过滤了现世的数字和价值。时代即使猛烈摇晃,也影响不到米豆,他像蕨类植物一样没有水也能活着,一个真实世界中的异类。

这些人物造就了生猛鲜活、感觉主义的北流世界,由此《北流》是一个文学中的异类物种,一个我们心甘情愿与之接壤为邻的异类,它寄身于无穷无尽的声色,布满无穷无尽的你们和我们,植物、动物、山峦、街道,一个一个的人都是世界的平常心。林白在《北流》中说,小县城比大城市更具有平常心,人总要走过曲折的道路才能回到平常心。《北流》是曲折的道路,是觥筹交错流光溢彩的盛宴,是任性与不死的激情,它要回到的却是我们这个时代生活和文学中最珍贵的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