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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半张脸》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 汪广松  2021年10月31日08:16

作家石一枫

 

石一枫的小说《半张脸》,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比如徐志摩诗《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小说里的单眼皮男人与双眼皮女青年,可不就是这种关系?所以,“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他们“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不说再见,也不留微信电话,只是点点头就分开了。

他们邂逅的地点在南方一座著名的古城里,也是在晚上,恰如“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彼此都有不同的来路和去向。他们之间的谈话,涉及各自心底的秘密,记得也好,最好是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黑夜的海上,两船交会,人们看得见的大约也只有影影绰绰半张脸,然而顷刻间互放的光亮最为动人。

莫非《半张脸》吸引人的是这种光亮?不过,即使小说呈现出《偶然》的境界,也引过其中一句诗,还是有可能认错了,就像单眼皮男人经过一番打量,发现自己错认了她:似曾相识,其实误会重重。

他需要重新认识对方,我也是。

《半张脸》的背景是新冠疫情基本得到控制以后,人们出行基本上都戴着口罩,一个异乡客,“离开半张脸的城市,登上半张脸的飞机,降落在半张脸的古城。”小说家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小说以对话开始,以沉默作结,往往话里有话,不言而喻,可称句秀。半面之城像一副骨架,小说人物都没有姓名(有一个黑瘦男人叫老岑,只能算半个),地点可以索隐,但亦隐去,人们尽可以把自己的想象填充进去,让它血肉丰满起来;它又像一个隐喻,细细咀嚼就会碰到一些非常坚硬的东西,令人深思回味,可当骨秀。小说紧扣时代脉搏,以半张脸写众生万象,貌似谐谑,实则深沉严肃,自始至终精力饱满,或致神秀。

在这些文学笔法后面,半面之城呈现为一个个“隐秘的角落”,人们掩口是为了说出秘密,而秘密尽是伤痛。小说以“误会——揭秘”为叙事主线,以对话推动情节发展,大致可分两重。一重是“那件事”逐渐浮出水面,原来眼前的双眼皮女青年靠出卖自己和别人上位,现居古城的黑瘦男人就是受害者;而单眼皮男人则出卖过以前的一位双眼皮女青年。另一重则是对话本身,两人在有意无意之间都露出丁点破绽,但又不拆穿,只是最后彼此明白:“我知道了,她(他)也知道了,而且我知道她(他)知道我知道了。”

双眼皮女青年身在两重叙事当中,她一开始认错了人,接着将错就错,借着酒劲把“那件事”向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在她看来,这是一种“找树洞”的行为,是“绝对不会造成麻烦”的说出秘密的方法,简直就是用保密的方式来揭秘,而且还有一个APP专门交流、探讨这类方法,其目的就是要卸掉心理重负,获得疗愈。

这听上去似乎合理,也是常见的心理治疗途径。这让我醒悟,不管是单眼皮男人,还是双眼皮女青年,他们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现代文学第一篇小说的主人公便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不同的是,狂人是“迫害妄想症”,总疑心有人要“吃”他;而《半张脸》中的两个人都曾害过人,算是吃过“人血馒头”的人吧,但这种伤害又反噬了本人,造成心理疾患。他们就像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对于此类问题,一种方法是引向社会批判和国民性批判,另一种方法则如小说《半张脸》,把它们归诸心理疾病,予以疏导和消化。不过,借鲁迅的“半张脸”看过去,也能看到资本罪恶、人情冷漠、族群压迫等社会问题,但双眼皮女青年虽然自欺,却非阿Q;虽然需要倾诉(可能不止一次),但非祥林嫂,而单眼皮男人也绝非喝闷酒的吕纬甫。如果硬要从小说里看见鲁迅的“半张脸”,那很可能又认错了。

让我们回到事情本身,小说不就是写一个老男人(也是情场老手)撩妹的故事吗?

这个故事的梗不在卸却衣衫,而在于如何在半面之城中摘下口罩。男人几次要摘口罩,都被女青年断然喝止!如果摘下口罩,她将无所遁形,很有可能被男人捕获,而半张脸恰成掩护。在小说中,她讲了自己的故事,故事讲完后,男人勾起心事,狂心顿歇,放弃了。

她的故事是真是假?单眼皮男人有这种疑惑,他特意去看了那个黑瘦男人——老岑,那是故事最便捷的人证。老岑果然在,并且向他兜售了工艺品口罩。单眼皮男人“和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坐在一起,像古城所有的过客一样内心沉默。”这沉默如夜的深,如深的夜。这时,“一群夜归的游人经过,”他们看见那个男人口罩上有一张血红的嘴,“好像露出了秘密的一角。”

小说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也可以结束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双眼皮女青年的故事是假的呢?

在古希腊神话中,塞壬女妖的歌声极其动人,能够穿透一切,过往船只的水手都抵挡不了诱惑,并因此丧命,只有奥德修斯能够成功逃脱。在卡夫卡的叙述中,塞壬女妖最厉害的武器不是歌声,而是她们的沉默,但奥德修斯以为自己没听见。卡夫卡说,奥德修斯其实已经发现了塞壬的沉默,他只不过是用假象骗过了女妖和众神。

在小说《半张脸》中,塞壬女妖化身单眼皮男人,他用“歌声”(言辞)来诱骗世人(尤其是女青年),而开头都是这一句:“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你。”这句搭讪笨拙得可笑,但恰恰是危险的开始。双眼皮女青年则如同奥德修斯附身,她立刻回道:“真的是你?”就像奥德修斯让水手把自己绑在桅杆上,他用这个行动告诉女妖:我承认你有致命诱惑。——这已经是个假象了,它用来麻痹对手。

根据小说露出来的某种端倪,事情有可能是这样的:她故意让男人看见她的手势密码“Z”(这很容易),上洗手间的时候故意落下手机(醉酒呕吐是真的,但也是假象),手机里的那款APP根本不适合市场推广,它的作用就在于迷惑。“找树洞”的方法来源于童话,就是个游戏,并无心理治疗作用。而像老岑那样的黑瘦男人,只要见过,顺口就可以扯进来,谁会去找他求证?见着了也只会“内心沉默”。男人相信她编造的故事,因为他们就是故事里的人,而且就在现实中不断制造这样的故事。

她就这样骗过已经成精成怪的老男人,成功逃脱了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