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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静:清歌散新声
来源:文艺报 | 柳琴  2021年10月29日09:28
关键词:《清歌》 项静

《清歌》是项静的第二部文学作品,与第一部《集散地》相比,主题和空间都更加集中,从人来人往的广阔天地回到一个具体村庄。村庄是文学中熟悉的事物,读《清歌》自然有亲切感,仿佛走在熟悉的夜路上,不需要任何路标和放歌壮胆。但在这个熟悉的巷道上,也能读出一些新意和锐气,恰如陶渊明那句话“清歌散新声”。《清歌》在熟悉地带擦出新的界面,它匀速缓慢为我们塑造了一批她熟悉的人物形象。小说塑造了灾祸起伏、人与人之间砥砺出很多牵绊与暖意的人情社会。小说中的人物是精神性的,他们的人生即使坍塌过,也依然是坚韧务实有精气神的,如星云在夜空摇曳。小说集《清歌》以稠密的语法,建造了自己完整的小世界。

项静以“傅村”为笔下人物生活的主要场地,勾勒出一批我们很少能看见的“乡村小人物”:与乡村生活习惯渐渐融为一体的乡村教师,心怀壮丽梦想的电影放映员马林,在乡村生活到老想壮游一次的老“巫婆”、行医、为人,经历迥异的三位乡村医生,远赴关东寻求生存之道、命运几度沉浮的打工人……这些不起眼的人物不仅徐徐走出一幅多维动态的人物画卷,也借此勾连起傅村内外乃至延伸至整个民族的中国人生活图景和心灵志。在这部小说里,几乎没有我们司空见惯的农民形象和修辞方法,或者也可以说,作者并没有把乡村看作一种特殊的景观,而是碰巧她遇到了这些人物和事件,如果他们生存在城市,她依然会用相同的语法和视角去表达,这是项静的创作自觉性。

秉持着这样的写作信念,没有压抑沉重的苦难叙事和过度煽情,人物成为最重要的落脚点。小说集中最吸引我的是《宇宙人》里的电影放映员、多才多艺的青年人马林,电影放映员带有特定的时代气息,他自小以自己的天才哥哥马山为偶像,完美的哥哥在远方一直召唤着他对未来的无限美好想象,但哥哥的忽然牺牲击溃了他的内心,随之出现了自己内心壮丽梦想的陨落,他学会了对现实妥协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娶了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女孩,但他也不至于一蹶不振,他还会振作精神继续生活,而生活也会带给他珍贵的礼物——比如拥有孩子的喜悦。悲伤的事情变成他心中的情感暗流,不再轻易示人,“他仰起头忍住滑落的眼泪,看到头顶上群星闪烁的清亮天空,他觉得哥哥是其中一颗星星,那一天他理解了心事浩渺连广宇的意思。”这是马林告别了心怀壮志、心思细腻的青春时期,开始向成年的转变。

傅村大概是富村的谐音吧,代表着对物质器物的诉求,像那个时代所有此类空间一样,承担着贫穷、生长、动荡和转型的压力,“傅村人”的生活却是相互扶持充满人情味的,这种底色帮助他们度过一层层磨难。人们在生活里挥洒其脾性和心志,也在显现其精神和风度、独立和自尊。从人物出发是最切近展现生活的方式,彼此之间互动始终流淌着足够美好温暖的人情,也不乏伤痛与选择,接受与忍耐,是一个村庄长期砥砺出的英勇底色。这些朴素寻常的人物在长期生存中建立了自己的精神图腾和人生哲学,有着面对诡异命运的灵活应变,有面对艰难时事的隐忍和沉默,更有顽强不息、精神蓬勃的风度气质。失学了也就失学了,失恋了也就失恋了,没有什么事比生活本身更重要,也没有人完全垮掉,即使是得病的梁帆也在努力向上生活。就像《壮游》里写的“出不了事儿,高压锅不会爆炸,会自动跳到保温的。”事实上小说还暗示了另外的向度,爆炸了也就爆炸了,生死有命,比如猝然逝去的振国,唏嘘感叹之后,生活还要继续的,人们私底下赶紧去买保险。在任何一个空间中,生老病死都不会停歇,那些惊心动魄的哀痛和凄惨不是没有,而是被小说低音处理了,被小说中的人们在无数个暗夜默默消化掉,轻描淡写中承受命运的重担。

《清歌》因其书写的生活和人物,难免具有追忆乡村往昔岁月的挽歌成分,多是逝去的人和事,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他偏苦于不能全忘却。不能忘却的部分往往诉诸笔端,成为写作的起点。项静在书写过程中是尽力克制挽歌与怀旧,自己的态度和情感不干扰小说里的人物走向,但我们也会发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尤其是结尾她会忍不住感叹几句故乡在时代大潮下的几度变迁和消逝。傅村人像插花一样搬进附近城区的各种社区中,难以再聚,“我们都慢慢脱离了自己的故地,成为远离故地的人,与过去渐渐音信不通,再也没有手写的字迹让我们如同晤面。”作者即使在这种当口也不会做出一个简单的判断,过去还是未来到底哪一个更美好。项静在其中又潜藏了矛盾与困惑,在回望乡土家园中,人与人之间亲密的关系未必没有虚假和压迫的成分,一边又流露出对这种相互扶持的眷恋。在“傅村”这个空间容器里,我们还会清晰地看到中国历史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历史的曲折表现,作品并不止于刻画出这些不一样的小人物小历史,还在试图去折射时代的大变化。或者说,时代的巨变必然会呈现到每一位普通人的人生经历中去,传递给他们生活和命运的高低起伏,人与历史从来都是唇齿相依,不分彼此的。

在写作中,项静也有她的难点和疑惑,她在后记里坦陈,在写作的过程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虚构与纪实的临界状态,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但她决定不考虑小说和散文的界线,延续了部分散文的外貌,充实进去背景、人物、细节和场景,想通过这种写法,固定下那些几近消逝的人与事。在这一点上也释放了作品的生活世界,谙熟的乡里人事,他们的说话内容和语调,带着活泼的气息,一群榆木脑袋开不了窍儿、鞭子不响学问不长、茶嘴配茶壶,一物降一物、时间又不值多少钱……小说里不时蹦出的“土话”,读着十分爽快、接地气,富有节奏感。每一篇小说里都有一个“我”,一个统一又低调的声音,这份声音显示着“我”与乡村社会的融合、离开乃至背离的过程,提示读者潜藏在文本里、来自作者的情感暗流。

小说家一直承担着照亮他人的职责,能够烛照晦暗不明的人生,能够将其混沌不明的生活状态赋形。这是一项古老的传统,也是一项很难穷尽的事业,只有不断地逼近,在逼近中不断发挥小说家的创造性,因为难以穷尽而持续地吸引后来者不断投身其中,也因为难以穷尽而散发着恒久的魅力。期待项静以后的创作,展现更加扎实和更多面向的叙事能力。